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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猛得回过身,维克多湛蓝的瞳在他的视线里弥漫成海。
他就那样定定地望着他,他不禁要在那种纯净虚无的目光里坍缩成一个质点。
“别这样,艾瑞克,”金发少年不安地拉了拉他,“我是说…我真的没事,真的。”
纯黑之间的对峙中兀自闯入金与蓝的绚烂,却让整个画面陡然温润而凄美起来。
“啊,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短暂的沉默似乎加重了他的不安,“但是…我…”
“别多想了,孩子。”老丹佛却站在了他面前,长辈式的厚重温柔经由那多年无甚变化的苍白十指落在他肩上,“好好
休息吧,我应该对你说抱歉。”
维克多·梅利弗伦一周后再次出现在魔法师小团体意义上的公众面前,在丹佛一族的鼎力支持下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好所
有的交接事务,正式入主洛丝罗林庄园。
老梅利弗伦子爵的葬礼在一切闹剧赴向一个短暂的中场休息时举行,艾瑞克·丹佛和他父亲并肩站在宾客中间,静静望
着那个金发的少年立在各种虚假的致意中央,神情似水。
他忽然觉得恍惚,安魂的乐曲响起来,他听到大提琴沉重而婉转的声音。
雏菊的花瓣被风扬起,纷纷掠过他少年时代末尾的黯淡光景。人群向四周散开,皆面色淡漠。这些人中,并无多少人真
正关心梅利弗伦子爵的消陨和维克多今后的生活。他们只是仪式,只是过客。
悲欢生死就此彻底沉入当事人的生命底色,兑满浮华的尘埃,在人间再也描不出一丝怀念。鲜红玫瑰向内拥着梅利弗伦
世家的坟地,仿佛一张最后安息的床,萧萧枯冢在其中呈现出一种茕茕孑立的孤远姿态,与活人所在的烟火人间划出了
冰冷而鲜明的界限。
人散尽了,维克多缓慢地从他父亲的墓碑前站起来。整个过程中他都只是平静而木然地站在那里,并无任何情绪化的反
应。
他仿佛有某种预感,赶紧调整空间过去,准确地赶上维克多失力地倒在他怀里,像一条在阳光下曝晒许久,奄奄一息时
才被放回水中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他顿时感到了一种悲凉的温暖,他对他无能为力,却仍因他的信任而莫名幸福,感激他不把他拒绝在礼节和矜持的面具
之外。
太阳就要升起了。他只能用身体支撑着他,抚摸他柔软而色泽馥郁的长发,反复念诵那天黎明前他安慰他的只言片语。
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会的。
56。金雀花与玫瑰
当一八八八年春季清远寥廓的信风剥开爱丁堡郊野核桃树果实坚硬的角质皮,将及膝高的牧草从厚重的泥土里陡然拔起
,金雀花便舒展开了娇小的身躯,不管不顾地燃烧过大片原野,如同阳光在人间涂抹的颜料般,开放地灿若信仰,比邻
生辉。这些曾装饰在狮心王理查一世的军徽上被带到遥远的东方去,踏在伊斯兰教徒鲜血浇灌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的花朵
是一个伟大王朝的名字,而今它们一路盛绽着,把金与红的宿命嵌进又一个时代里去。
维克多·梅利弗伦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暮春的下午用一个简单的魔法打开了他办公室雕着玫瑰浮纹的窗户,外面苏格兰穿
越旷野而来的劲风顿时让他神清气爽,一整天的疲倦仿佛都在这种无限贴近自然的浩大真相面前自惭形秽。
蔷薇教团本部坐落于爱丁堡郊外的圣奥兰教堂。在国教的档案里这座教堂并不起眼,因而成为了异教徒们绝佳的隐藏地
。克雷芒十一世教皇的一纸敕令将有异见的占卜师,巫师,医生,炼金术士和科学家们赶到了偏僻而远离天主教中心的
苏格兰,这些人在这里披着虔诚的外衣平稳地坚持着与耶和华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的生活。
许多激进而愚昧的天主教徒以为异教徒都是信仰撒旦的魔鬼。然事实上他们不信仰任何事物,除了自己。
虽然为了适应教团的需要,圣奥兰教堂的内部空间早已被改造地面目全非,但是仍是在原来的空间基础之外,与外部的
联系并没有断绝。所以没有什么魔法会阻止风和阳光眷顾这些在历史的背面繁衍生息,并逐渐走向末路的子民。
距离他毕业离开学校已有三年。而这些在蔷薇教团的日子里,窗外的空气和风景对他而言向来比南美大庄园里成排的咖
啡树来得管用,只需要呼吸片刻,就足以扫荡他的劳累和厌倦,让他再被暖曛的阳光弄得昏昏欲睡之后再度打起精神。
前任的梅利弗伦子爵生命中最后几年里在蔷薇教团内努力钻营,为他儿子打造了一个相当坚实的平台。然而这并不意味
着维克多就必须要沿着这条路绞尽脑汁往前走。事实上,维克多从一开始就不是天生的政治家,即便在蔷薇教团里任职
,也不过是在执政官手下担任一个看起来显要却是赋闲的职位,维持着不咸不淡,但也与他的家世相匹配的身份。命运
赐予他非凡的艺术天赋,从本质上说,他对钢琴和文学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权力的。
他在教团需要操心的事务并不多,因而他可以在下班后毫不留恋地合上那本红封皮的记录本,把羽毛笔向下插进墨水瓶
里,站起身,用魔法把所有抽屉锁好。
下午含着醉意的浓烈阳光倾泄在他侧面上,绽开绚丽而柔美的氤氲,金发没有丝毫缝隙地溶解其中。他身材高挑,容颜
俊美,身份显赫,才能出众。全世界的荣光和赞美都归于他,他在那一切的中心兀自吟咏。
然而现在他转身出门,打定主意去拜访那位比他背负了更多的光环,因而鲜少能抽出空来如学生时代一样和他聊天的朋
友,或者说,之于他而言远在朋友定义之上的神明。
其实对于一位年华正好的优秀男子而言,二十二岁尚是拥有无限可能的年纪。但是按照魔法师的成长轨迹,他身边比较
熟悉的朋友们也都纷纷入驻蔷薇教团,踏上了漫长,艰辛而满是灰白荆棘的道路,为这群人并不存在的希望而绝望地摸
索挣扎,从而更快地走向毁灭。
他过于纯净敏感的内质即便这些年经历了岁月和教团的双重煅打,却仍大体上保存着本来面目,使得他在潜意识里比任
何人都更早地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在整个历史的大潮中是多么苍白无力。这便是末世的贵族。
但是他们中没有谁有能力改变这件事。他在通往四楼的走廊上遇见了米诺斯·莱维因,他学生时代一个重要的朋友。沉
默寡言的青年抱着一堆羊皮纸刊印的仲裁会案卷,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们之间素来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节,也因少
年时就萌发的单纯友谊而得以彼此以平静坦率的心情对待。而今在蔷薇教团中,也只有这么少数几个人让他感到这种由
衷的惬意。
莱维因少主棕色的眼睛和他之间隔着一副无框眼镜,颤巍巍地架在莱维因不如他那么挺拔,但也算清秀的鼻梁上,看起
来十分危险,却奇迹般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他从那种目光中看出了某些波澜,他心神领会。
以善意的通透看穿别人的心思是维克多·梅利弗伦自幼就游刃有余的一项惊人天赋,因着他自己灵魂的过于澄澈,能将
别人的丝缕杂念都毫无保留地过滤下来。
于是他上前接过莱维因怀里的卷宗,笑容灿烂优美。
“我帮你把这些拿去给艾瑞克吧,”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并不忌讳直呼现任执政官先生的本名,“我正好要去找他。
”
“啊,这样太麻烦你了。”棕发青年愣了一下,作势要拿回去,“还是我自己…”
“没事的,”他已经半步踏上了雕着繁复花纹的黑色旋转式楼梯,回过身轻盈地笑了笑,“你休息去吧,别让莫甘娜等
太久。”
莱维因那尚未被麻木不仁的现实磨练地足够沉稳的脸显而易见地红了一下,几乎能看见潮红从脖根处向上蔓延的过程,
上面蒸腾着热气。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向他匆匆道了谢,一溜烟小跑着下楼,消失。
维克多略宽慰地笑了笑。莫甘娜是个可爱的女人,学生时代起就在他们这群人中享有芳名,是少数几个能长期出入于他
们圈子的女生之一。虽然出身不是最上等的,但由于她的为人谦和,开朗活跃,品性善良,深得众人喜欢,成年后的追
求者也排成了圣诞节前爱丁堡集市廉价采购的队伍。过去她一直属意于艾瑞克·丹佛,可惜对方无甚回应。而她的智慧
就在于不让自己陷入一场无谓而有伤害的愚蠢戏码里,而是迅速理解了青春之于爱情某种苦涩而持久的意义。现在她与
小她两岁的米诺斯·莱维因正在稳定交往,据称婚期不远。
莫甘娜的聪慧无端让他安心下来,于是他抱起那堆沉重的文件,向着他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地前进。
执政官的办公室自蔷薇教团迁到爱丁堡后就一直固定在六楼。如果一间房间也能有自我意识,那么它或许会为自己见证
过的种种阴谋和悲欢而暗自唏嘘。
从楼梯口到那扇厚重的檀木门之间有一段长而僻静的走廊,用暗红色的地毯和魔法把脚步声消得干干净净。他在那条走
道上还意外碰见了查理·贝肯斯,他做学生时最亲近的朋友。由于贝肯斯毕业后去了仲裁会下属机构,两人的工作范围
鲜有重叠,见面机会也就与当年不能相提并论了。
毕业不过短短三年,命运就在各人身上划出显着不同的轨迹来。他望着迎面过来的好友脸上阴郁的神情,心里暗暗感到
悲伤。
“呦,下午好,维克多,”贝肯斯还是先同他打了招呼,从名义上,他的起点要比贝肯斯高得多,“你来找艾瑞克么?
”
“恩,是啊。”他并未挑明那种心思,只是回应了一个同以往相似的笑容。
“好吧,”对方却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体,作势要从他身边经过,“也好,他一向很能听得进你说的话。”
“他一向听得进有意义的话,”他不温不火地纠正,他认为自己和贝肯斯的友谊从六岁起至今,总是十分牢靠的,但他
不太喜欢贝肯斯今天的口吻,“你找他有事?”
“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贝肯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嘴角扬起来,弧度含着冷漠的意味,“现在想想,年轻真好啊
。才这么点时间,以前玩成一堆的人之间,就出现明显的鸿沟了。”
“别人如何我无能为力,”他跨过那条隐秘而鲜明的界限,与贝肯斯擦肩而过,“但至少你和我之间过去,现在没有,
将来也不会有。”
贝肯斯忽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然后他冷不丁地被对方重重地拍了一下肩,待他回过神,贝肯斯已经下了楼,从他
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用简单的魔法干扰了房门上的结界,这是魔法师之间通行的礼仪,用以代替敲门或门铃。
门很厚重,甚至不是一个力量较弱的人能够轻易推开的,上面雕着幽深的玫瑰花纹。
但是它打开了,动作很轻捷。他向来都有自由出入执政官办公室的权利。
维克多·梅利弗伦与新任执政官艾瑞克·丹佛的交情在蔷薇教团早已轮不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事实上,如果他想,几乎
任何时候都能见到艾瑞克·丹佛。但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去打扰艾瑞克,作为在执政官手下工作的官员,他很清楚教团一
层叠一层的机构和兀杂的制度会给掌管一切行政事务的执政官造成多么巨大的困扰。
他轻手轻脚地进去,然艾瑞克·丹佛显然已经知道他的到来。黑发男人姿态随性地向后仰倒在黑色皮椅里,如同陷在一
团软泥里却仍姿态卓越的昙花。
维克多在办公桌的一角放下那堆仲裁会案卷,绕到他后面,扫了一眼满桌的文件纸,他知道这些东西像是一大团难以摆
脱的鸡肋,塞在艾瑞克·丹佛那意气风发,北欧的风一般自由狂野的生命里。
尽管他全无恶意,但此情此景与他所了解的艾瑞克结合起来,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有趣。因此他绕到黑色长直发的年轻男
人身后,轻轻搭上对方的肩。因着多年亲密友谊形成的习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并不忌讳这种动作,但彼此
都不真正理解其中的意味所在。
“下午好啊,”艾瑞克微微转向他,黑发朝四周铺开,“怎么想起过来了?”
“今天是周末,所以来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他也并不拐弯抹角。
“没问题,”对方的笑容神采奕奕,似乎并不受眼前芜杂的事务所困,“去哪里吃饭?”
“我都随意,”他被下午百无聊赖的阳光晒得有些荒芜的精神被这个可喜的事实重新唤起了,于是他更近一步地环住艾
瑞克·丹佛的肩,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了,刚才我在走廊里遇上查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