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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梅侧头半咬着唇,只拿那绣花鞋蹭着地,半晌方说:“这原是姑娘尊贵,不肯轻易动气责人……也是我这阵子太忙,昨个儿又短了瞌睡,更晃了神。哎,只是我再也不该……”
春柳见她如此模样,也怕她心里难受,逐开解道:“你平日主意是最多的,何不想个法子,快快帮姑娘将这幅字裱起来,姑娘一高兴,自然就揭过去了。”
月梅仰头思索了会儿:“姑娘这幅字,昨个儿我瞧着,好似与当年夫人写得一幅相仿,那幅字也是夫人亲手裱的,还在后屋里挂了好些日子。昨个儿我去烟霞姐姐,啊,孙姨娘那儿时,她说老爷在内书房里,还对着那字发呆呢……”春柳见惯了她边想边念叨,也不打断她,且在廊下坐了,听她继续,“如今姑娘这幅字,想来也是要送给老爷了,以慰老爷哀思的,是以这般慎重。只不知姑娘为甚追得这般急。……姑娘闺房的墨宝,自不能拿到外面去,不如我们请人去外面的书斋买些现成的浆糊进来,岂不又快又好?”
春柳听了,一时笑道:“这主意极好,只是要派个妥当识货的人儿去,定要扬州城里最好的,姑娘的眼力可是极高的。”
月梅见春柳也赞同这主意,也将担心放下了一半,扬眉笑哼,“且放心,那起子小人,哪敢没咱们姐妹的东西。”说着立时就要去找人。
春柳见她又得了意,不由笑啐道:“你这脸子,翻得也实在是快了些。刚刚儿也不知是谁,心里不痛快,只顾拿着人家做得鞋子使气。也是个小姐般的人物,偏偏穿个鞋却比粗使丫头还要费。”
月梅听了,又跑回来抱着她的膀子使劲地摇了摇,方才去了。春柳被她逗得不行,笑着回了屋。
这厢黛玉早早地到内书房,二门上的小么儿报了进去。孙姨娘忙赶出来打了帘子,候黛玉进屋。父亲正坐在外屋里吃早饭,问知黛玉还未吃饭,便让她上了桌。那厢孙姨娘已派人又送来各式早点,拣平日黛玉爱吃的放了几碟在桌上。黛玉请完安,挨着父亲坐了。
林家虽然世代列候,府里规矩颇多,但到林如海这辈,宅内的正经主人最多时也只得四个,家常里相处,若按规矩拘泥着,哪还找得出点天伦之乐来。是以只要大处不错,细节也就省免了。就比如这个“食不言”,按父亲的说法,就是嘴里有食时,不语,嘴里没食,自然可以说话了。
其实黛玉因为长期生病身弱,是有点低血糖的,起床后很久,她都常常会闷闷不乐。父亲当然不知这个说法,不过也习惯了黛玉的沉默。谁知黛玉今日一反素日里不问到绝不出声的沉闷,居然淡淡说起昨日园子里的菊花,自已廊下的八哥,又关心了下父亲今日的行程,话虽不多,倒是给父亲凭添了些许意外之喜,是以父亲回答得格外尽心,一时就说到了晚上府里要设宴,为林家来奔丧的几位亲戚送行,使其得以返乡过年。
姑苏老家来得这几位亲戚,黛玉见是见过的,却都是不熟。先时初见,黛玉是在母亲棺前守灵哭丧,哀哀欲绝,及至后来,黛玉带病为母摔丧驾灵,一路也是昏昏沉沉,莫说认人,连走路都是月梅、春柳一路小心扶着。父亲因她身子一向不好,便将这等亲戚往来,统统代她婉拒了。今日说起此事,又见黛玉复学也有两日了,便想让黛玉今晚也出去见见族中亲戚。也免得担个蔑视亲族的名声。
黛玉正是要找机会多与父亲接触,自是爽快应了。父亲想是知道黛玉并未认熟几位叔伯,也就在桌上又提了提:其中五人俱都是与父亲同辈,是父亲的堂族,其中堂弟林澄,因其父是林海父亲的庶出兄弟,算是五人里与他家关系最近的。其余四人虽未出五服,但均是在林海的祖辈前就分了支的,是以又隔远了一层。
各位堂族远路奔丧而来,虽都未及带女眷,但堂兄林澄却是带了自己的儿子林熙磊前来。那林熙磊年方十五,前两年乡试中了秀才,其父深以为傲。
黛玉静静听了,因着一向无甚交往,只如听八卦一般。只是父亲赞那位堂表兄时,黛玉心里不免微微泛酸。于是两口吃完,就要辞了父亲往学里去。临出门前,想起件事来,逐又倒回来询问父亲:“爹爹,孩儿有一事不明:即是我家堂伯、堂叔都来了,怎地母亲那边,却是一位舅舅都没来,就是连位表兄,都不曾见呢?”
父亲听了,停了一停,笑了笑,“你二位舅舅俱是有官职的,即便是你表兄们,也俱在朝中任职,岂是能随意行动的。”
黛玉点头,“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母亲那边,连个正经主子都不见,只得一个下人前来,原来两位舅舅府上人人是官呢。”说着还低头叹道,“不是父亲指教,孩儿还当如母亲说的,舅舅们都是国丈。是以外祖母家看不起咱们了呢,原是我心浅,错怪了。”
“你这玉儿,又在胡诌。想我林家,四世列候,旧属无数;你爹爹我虽无爵位袭身,却也是自己挣得科第出身,现如今官居三品,一方御史,知交遍野。谁敢小觑了我林如海去?”父亲难得见黛玉作如此委屈的小女儿之态,一时振衣而坐,将黛玉带到近前,着意安慰着,“玉儿切莫妄自菲薄,我林家的女儿,是极尊贵的,莫说与那些入宫的女子比较,就是戏言一句,与公主、郡主们比起来,也是不成呈多让的。”
父亲一番话,说得黛玉甚是惊讶,她从未知晓,自己的身份竟如此之高。不由闪着星星眼,崇拜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感慨之余,黛玉心下不由还有另一番高兴:今晨可真是机缘巧合,一顿早饭收获颇丰呢,一则刺激了父亲作为男人的面子,能让父亲有所振作;二则开始加强了父女感情的联系;三则父亲怎样都对贾府起了些不满之意,自己被送走的可能性相应地是减少了许多……呵呵,无心插柳,自己的运气还真不错呢。
两下里的高兴一相加,父亲也十分满意地看见,自己的鼓舞在女儿身上所起的作用:黛玉一张小脸从内里透出红润来,双目坚定有神,自有一番动魄的神韵散发出来。于是父怀大慰,终是自爱妻亡故后,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出来:原来,我林如海的女儿,是如此地可爱啊!
8第8章
黛玉望着学堂外的几簇青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平复下心里的雀跃。虽说非要在自己不想说话的时候叽叽喳喳,让她身体十分不适,但比起所得,也还是值得。听着身后闲雅小声与润妍说着功课,不禁又想起闲雅前天说得那句话。是啊,虽说浮云易散,但如果风景好,多留一刻儿,又何妨?
呵呵,自己现在的做法,真是生生弄拧了原来黛玉内向、敏感的性子了。细一想,原来黛玉的性格,最常被诟病的,总是太过多心。其实哪是什么多心,本就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叹只叹,即是如此敏感,想来早有所觉,却为何当初又不争取一二呢?定要落到如此地步,方对花落泪,望月叹息。哎……不禁又想起鲁迅先生那句名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明明自己父亲是如此的好脾气,待自己又如珠似宝,就算不要小姐的面子,在父亲跟前闹上一回,定不愿离家,父亲总不会说她不“在家从父”罢?——嗯,如果现在父亲还想单凭原来那几句话,就打发她走,那是绝不成的,实在不行,她就当回赖皮,在地上滚两滚好了。——噫噫,这是下下策,不用也罢。
好罢,就算离家时,她还小,不太懂事。但即然后来那么喜欢宝玉,却是连自己未来的婆婆都不没想过讨好一下。舅母王夫人是小气,一开始就表现出不喜欢你。但长辈们的恩怨,是长辈们的事。你一个晚辈,又见天的与她宝贝儿子在一处,真要有心讨好下她,且不论有没有用,总也占个理儿。喜欢上了别人的儿子,却又不怎么厚待做母亲的。又是自己的舅母,又与你有同住了五六年的情份,众人面前,却得不到你第一时间亲手奉盏茶的面子。这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呀。
大面儿上,你尤是如此,想来平日里,你怕也因想着总是要散的,待人也定是淡淡的,只面子上过得去罢。长辈尚且如此,平辈里也没见你上心待过谁,就一个宝玉。也是他四五年里一直将你捧在手里心上,才把你捂热呼了。你虽是个有心的,但你的情全是藏在心里,等着人来猜。不说原与你就有间隙的,就是那没隔阂的,日子久了,心里也会不痛快。
若说你似个不食烟火的仙子,你原也是个会理事,懂人情的,心里也明镜似的有本账,可这账只记人家对你不好,不记自己薄待了别人。又哪里行得通?
若说你是个清高难相处的,那薛姨妈一贴过来,你又立马唤人作娘,认宝钗作姐。哎,你得罪了人家的亲姐姐,又怎能如此安之若素地接受妹妹的好心呢?需知这贴上来的,不一定是烧饼,也可能是炭圆。就如那骑白马的,现如今都知道不只有王子,还有和尚。
想来想去,也就是你那性子害得你,年纪轻轻地,只一味地悲观,喜散不喜聚。虽说现时的女子,讲究得是“三从四德”,但似你这般不思进取,只想着随时就份,日日等着散场的,如何能有个好结果?需知这散场也是有分别的,你是冷月葬花魂,人家是寿尽享福禄,哪堪一比?自己的幸福,自己都不去把握,又怎么能怪别人不送到你手里来呢。真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黛玉心里直对原来的自己腹诽不已,且,爱之些,责之切。又加上缠了自己半晌的头疼脑热(低血糖时如果不能静养,是会引起头痛的),一时不觉将手中持的书捏得紧了些,在上面生生掐出几道指痕来。直待贾夫子进了学堂,黛玉方才收了那些胡思乱想,暂且搁到一边。起身向夫子行礼,开始了这一日的课程。
……
课毕下学。回屋,洗手、更衣、净面、吃茶。错眼看见春柳与月梅自四季花雕的窗下拉扯着走过,转头却只见春柳悄没声地走进来。
“姑娘……”春柳唤了一声,见黛玉抬眉看她,她略停了停,低声道:“原是这么回事:月梅与我,见姑娘如此费心淘神的,想要将那幅字快点裱起来,就想为姑娘分点忧……今个儿一早,我们托了一位识货的账房先生,往扬州城里最大、最好的书斋——芝兰轩*1里去,买了些他们家老师傅制的浆糊。……姑娘看看可能用。若入不了眼,我们家自己也做得,只是慢点儿。”
黛玉听了,心里暗想自己真是呆了,怎么就忘了这茬儿?只一心想自己动手,方显着真心实意的,却又要快,鱼与熊掌,怎好兼得。若单说质量,浆糊*2这事物,真要是老师傅们做的,怕是比自己这个业余水平的,要好得多。思忖了会儿,笑着向外说:“那怎地还不见月梅姐姐给拿进来?”月梅在门外听了,方知刚才已被黛玉瞧见了。于是笑盈盈地捧着一个小玻璃瓮进来,给黛玉行罢礼,将瓮放在案上,嘻嘻一笑,“小姐过过目罢,看看可用得。若不好,我再让人去寻来。”
黛玉透过玻璃看了看色,润白润白的。细闻闻,清清淡淡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味,有丁点花椒香,还有丁点……尽是让她说不上来了。如此这般化开来试了试。确是极好的,想来确是秘制的上品。黛玉得了此物,趁了兴头,午饭也不忙吃,先自裱起一层来。只把月梅看得,又想说,又不敢说。就在屋外转起了圈子。好在黛玉也知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得的事,待裱好一层,也就收过一边,总算没太误了饭时儿。
午后起身的黛玉,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一个上午的事儿太多,这会子,她还是有些提不起劲来。月梅往香炉里撒了点檀香末,又在旁边埋了点果子皮。过了一刻,那檀香里才带出点果子味。黛玉闻着,竟是梨香——因着在孝里,黛玉只燃檀香,不让换其他的香,且闻得久了,也确能安神定性。月梅她们素日却是知道黛玉不喜薰香的,嫌它烟火气。只是一个姑娘屋里,哪能少了如此雅致的事物,是以每每总换着法地制香,最后还是黛玉说了这个法子,众人用了,都说好,自此反而成了惯例。这檀香姑娘不让换,可这焙香的果子,月梅她们倒是时时地换着,总为着讨黛玉一个舒心。
润妍与闲雅在她的书案旁设了两张小几,并排坐着,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上午贾夫子定下的功课。润妍是脆脆的嗓子,软软糯糯的声音是闲雅。两人一唱一和地背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