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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娘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那欲说还休的一番意味。
“阿姊定不会吝惜赏儿一个座儿,让儿歇息的!”十六娘见引路宫监复又回过头来,便娇嗔了道:“阿娘不心疼儿,却只斥骂,叫儿很是伤怀呢。”
那宫监仿佛放了心地笑了,又扭回头去。
而已然开了门的殿中,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温和含笑,不是惠妃又是谁:“十六妹真真娇了!往日也不见你同母亲如此撒娇,怎地来了我这儿,便生生软了几分呢!”
“阿姊?!”十六娘惊喜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裴惠妃正立在门边,宽大的素色纱衫罩着浅蓝色裙,又披了幅妃色帔子,笑意宛然,很是娇美华贵。
“听说我这心爱的小妹子要来,做姊姊的自然要守在门口!”裴惠妃跨出门槛一步,携了她手,赞道:“真真是不同了,我进宫时,十六妹还是小女儿家,如今也是秦氏当家娘子,很有些威仪了!”
“她也算得上当家娘子?”裴王氏自然喜听人夸自己亲女,但又不能随着也夸她,便笑着打了十六娘肩头一下,道:“同秦家二郎两个,只知道玩耍胡闹!”
“少年夫妻,不玩耍又做些甚啊。”惠妃一边拖了十六娘进殿,一边笑吟吟对裴王氏道:“母亲莫责她了,哪日西边再起战事,二郎又不知几年才回得来。这夫妇相聚之时,总得好生欢会,不可空度了啊。说起来,十六妹早些诞育一个小外甥,那才好!”
十六娘脸上登时绯红,裴王氏的脸色却微微一变,见没有宫人在近处,方低声道:“你的……怎样了?”
裴惠妃眉目扬起,左手抚上小腹,高了声音巧笑道:“这孩儿很乖呢,按理说我这阵子正该害喜,可还能吃能喝的——说来今日我馋那水晶鹿舌了,阿央不是从来便喜欢这个?母亲茹素了,可不能拦着我们姊妹痛快吃一场!”
她……不是没有怀喜么?那何谈害喜!十六娘心里虽生疑,却未曾说破,只应了声,道:“那是自然,只是,姊姊若随意大吃,对孩儿当真好么?”
“那有甚大不了,十六妹岂不闻,做阿娘的想吃什么,便是孩儿也想吃什么?我可不敢饿着他!”惠妃笑道。
君王意
至尊有意叫宫内节俭用度,饶是裴氏盛宠,又正当有喜,上头有意思叫惯着纵着,这一桌午膳,也仅是精巧,远非寻常富家宴席的奢靡。
十六娘绰了银镶牙筷,夹了一箸水晶鹿舌,品入口中,眉梢不自禁扬起:“这鹿舌做得当真好!阿姊,那厨子是您小厨房的?”
“是给至尊做菜的。”惠妃盈盈笑道:“只是至尊顾念我,才遣了他来伺候。今日你可是有口福,若过几个月,我这孩儿落地,这厨子回去伺候至尊,那么水晶鹿舌也便很难吃到了。”
说着话,惠妃似有似无地朝那两个宫娥处瞥了一眼。
“阿姊果然……好荣宠。”十六娘道:“这孩儿生下,定也是得至尊心爱的。若是皇子,便好了。”
“便是个公主也甚好。”惠妃咯咯笑道:“至尊总不能因不是皇子便不疼我儿!人道母凭子贵,却少有人说,子,原也要凭母贵的!”
她口气中十足炫耀,却叫十六娘心下诧异。宫中有姚皇后在,谁得宠,她便祸害谁,所以宫妃们少有敢自夸荣宠的。十一姊原本在家中就是个心思内秀的,如今怎生做这般举动,难不成,就是刻意要姚氏看到?
这一餐饭,面子上是极为和乐,甚至得意的。惠妃虽不明说,然而举手投足间处处得意。十六娘有意看了自她们进殿便侍立的两个宫娥,却不见她们面上有何异动——那两人,看上去只是在发怔罢了。
这场景,实实诡怪了些……
十六娘正想着,便听得外头有宫娥通报:“禀惠妃,姚皇后听得惠妃家人进宫,特遣了人送来‘十样锦’小食与上好石冻春助兴呢。”
“当真?进来吧。”惠妃话音未落,自有伺立门边的宫娥引了送物件的人进来。那是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宫娥,进来先极规矩地行了礼,听惠妃要她摆菜,亦揭了食盒,一样样布了上去。
这十样锦,是宫中最精细的小吃。分量不大,然而色泽悦目,滋味爽口,摆上去也养眼睛,很是惹人喜欢。
然而十六娘却未曾听说过姚氏有这样体恤宫妃的过往。
今日是怎的了呢,素日谦逊的,却狂傲,素日骄横的,却蓦地贤惠起来……
那宫娥布了最后一盘子,正要起身告辞,惠妃便猛地蹙了眉,手抚住胸口,竟是欲呕又呕不出的样子。
十六娘吃惊,想去服侍,站起身之前却已然有惠妃的随身宫婢去为她抚背顺气了。
姚皇后遣来的宫娥,面色登时变了。
惠妃作呕一阵子,才勉力抬起头,苦笑道:“近来我害着喜,实实不是不敬皇后的意思。”
那宫娥的笑意比哭的还难看:“奴自然不敢说惠妃不是。”
“还烦劳姊姊替我向皇后美言。姚皇后难得赐下东西,这般荣宠,当真是极宝贵。”惠妃吞了口汤,道:“真真是多谢了。”
那宫娥面上难看,自也无意多留,道:“惠妃好生珍重,要知道最是您那孩儿要紧。旁的,一切都好说。奴还要回皇后那边儿伺候,便不再留此处惹您烦了。”
惠妃轻嗽一声:“怎会是惹人烦呢,姊姊多想——凝霜,你送姊姊出门。”
那宫娥经过十六娘身边时,十六娘赫然听到一声清晰的冷哼。
她登时心里升起怒意。做宫娥的,便是伺候的主人再尊荣,自己也是个下人。怎生敢与至尊的宠妃耍脸色,那定是皇后惯坏了的。一个宫娥尚且如此,可见姚氏素来是何其骄横!
“来啊,这十样锦,你们拿去吃吧。”惠妃招呼了那几个伺候着的宫娥,道:“可莫让人知道了,否则姚皇后要生我气的。我刚刚犯了喜,实实吃不下东西。”
那几个宫娥相视,竟是无人敢上前。
“怎生都不饿?还是看不上皇后赐的吃食?”惠妃诧异道:“我往昔也给你们吃的,如今却是拿哪门子的架子啊?我母亲与妹妹,也都不是外人,你们不必担心被人嘲笑不懂规矩!”
终于有人站前一步,道:“奴们自然晓得惠妃恩义,然而此时家宴,奴们不便吃。若惠妃许,待宴毕,剩了的残羹冷炙赏奴们些,也是天大恩典了。”
“说得仿佛我素日苛待你们一般。也罢,不愿吃,便不吃。”惠妃说罢,又向十六娘道:“阿央,你可要尝尝咱们皇后厨房里的烹馔?”
十六娘心知阿姊怎生也不会闹喜作呕,这一切不过是她不吃皇后宫中送来食物的理由罢了,自然不会傻到要求去尝尝。再者,以惠妃最重尊卑次序的性子来看,她若有意叫她们吃,怎么也该先问裴王氏,如何会跳过裴王氏同她,先问了宫娥呢。那必是示意她们不要动箸了。
她从前也听闻过宫中种种心计,这宫里的女人们,相较寻常官宦家的妻妾通房,更是要狠个几分。外头的女子,便是再怎么恨,也多半不会要了对头性命去,宫中却并非如此——哪个月,没有个把莫名殒命烧化了的宫娥宫监,哪一朝,没有死在襁褓中的皇子公主与冷宫空锁终致疯癫的妃嫔佳丽。
宫中谁敢随意吃别人宫里送来的吃食呢,怕也只有皇帝,不怕这帮子妃嫔陷害他自己了。
正想着,外头宫娥又来报信儿:“禀惠妃,至尊有口谕说是要过来呢……咱们……”
“至尊要来?”惠妃眉一挑,不胜惊诧道:“我这儿母亲与妹妹在,至尊来,怕不便啊。”
“那……”
“去回了至尊,待母亲与妹妹走了,再……”
“切莫这般!”裴王氏忙道:“十一姊,咱们便是现在走,也无甚大不了的。多了也不过下月初七,仍能进宫陪伴,何必为了我们两个,推至尊出门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早就听说,惠妃最是孝敬友悌,果然,为了母亲妹妹不惹嫌,连夫婿都往门外头推了。”
十六娘与裴王氏俱是大惊,忙站起身子行礼。皇帝此时已进了殿,直上主位坐了,笑道:“都是一家人,何需客气?我也不过是听说惠妃刚刚害了喜,才来看看,怎么,现下可好些?”
“自然好些了。”惠妃道:“方才皇后遣人送了十样锦,许是菜色味道有异,奴感到冲了些……”
“她给你送菜?”皇帝有些诧异,随手抄起了惠妃用过的箸子,捡几样看着清淡的菜色尝了尝,才道:“这菜味儿不冲,你怎生会……”
“端出来的时候,许是姜醋葱蒜味儿未曾散尽吧。”惠妃道:“其实这害喜,也无甚大不了的,奴听母亲说,随是哪个女子,有身孕时皆会害喜的,只是多少不同罢了。这样算来,这小娃儿,是极叫做阿娘的省心。”
至尊笑携了惠妃的手,又说了几句,才向裴王氏与十六娘道:“日后你们若进宫,派去抬你们的檐子,便尽可坐了吧。何必走过来,宫门离这儿,说近也不近,坐了檐子,还能早些见着她。”
十六娘刚想谢恩,便听得裴王氏道:“至尊这话,便有些不妥。律令所定之事,如何能因至尊的恩宠便随意废止?这进宫坐檐子,无非是省了片刻时间,然而传出去,未免叫人生了权贵便可不遵法纪的心。如此于至尊,亦不好。”
皇帝却是一怔,因笑道:“裴夫人这般说,确是极有理!我也不曾想到——有这般母亲家教,怪道惠妃经世练达,心意贞洁,远胜旁人呢。”
“至尊枉赞!”惠妃笑吟吟道:“这都是至尊看着奴好,才益发觉得奴好!若是至尊哪日不心悦奴了,怕是要说,惠妃果真是死抠法理,刻板呆滞,好生无趣!”
“这张利嘴啊!”皇帝大笑,随即道:“我哪日会不心悦你?你这腹中孕着的,可是我心心念念的二皇子!”
“至尊之意,若奴生了个小公主,至尊便不喜欢了?”惠妃嗔道:“真真凉了奴的心!”
“哪儿能?只是我膝下子息少,若有个如你般知情达理的聪慧皇儿,那该多好。便是这一胎生不出皇儿来,下一个,再下个,你总得给我添个身后人!”
身后人?
十六娘大为惊异,悄悄抬眼瞥了母亲一眼,但见裴王氏亦是一脸不思议之色。
皇帝说要惠妃为他添身后人,难不成有意将惠妃所诞育之子做太子?
可惠妃却实实未曾有孕……她要的,是六姊所生的孩儿。如若皇帝对她这一胎有这样的期望,万一发现此中奥秘,后果岂非太过严重了么!
十六娘觉得自己额上大概渗出了汗珠儿,每每进宫,她都要受些惊吓。这一日,先是知道自己莽撞叫二郎得罪了兵部尚书,又复发现了阿姊在宫中的步步危惊……
“阿央怎生出汗了?便如此怕热么。”惠妃眼尖,看她态度有异,便出言提点:“凝霜,去替她取个冰盆来放着——至尊可许奴这样擅自做主?”
皇帝抬眼看了十六娘一眼,道:“这是秦家的新妇,惠妃的十六妹,我可没记错吧?”
“至尊圣明,自然无错。”十六娘应道。
“上次人多,我没看清,今日见了,才发现是个不输你姊妹们的美人儿胚子。”皇帝笑道。
不输姊妹……们?那个“们”,怕是六姊吧?十六娘心底下一寒颤,竟不知该谢还是该装傻。
“说来那小秦将军有福气。”皇帝又道:“如此花儿一般的娘子,他若不替我打几个胜仗,为你讨个国公夫人做,便不像话了!”
十六娘听得此语,微微宽怀,强笑道:“至尊太高看奴夫君。”
“怎生算是高看!秦氏将门,哪一代不出几位名将的——啊,便是你夫婿那庶兄,我前几日听兵部的人报上来,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将才。”
“这……奴实是不知。在家中,男子们自然也不讲排兵布阵……”
皇帝大笑,道:“罢了,与女娘们谈这个,是我自讨没趣!倒是一桩,回头我要亲向秦将军提——有这般娘子,日后倘有千金,必也有殊色有才德,与天家做位儿妇如何?”
这样听起来,皇帝似是,还挺关照二郎的……十六娘心中盘算,面上却笑得尽是惊喜,道:“那么,奴亦只好替郎君谢过至尊!这般恩德宠惠,真真叫人心意激荡!”
她有意将面容音调矫作扭捏起来——她好好的一位当家娘子,什么都不缺,可真没有兴趣做下一个六姊。果然,皇帝的眼不露神色地微微眯了一下。
然而,那一刻,惠妃望着她的眼神,却从片刻前的微微忧虑,变了轻松自如。
动手脚
皇帝淹留未久,匆匆吃喝了些,也便走了。惠妃有意叫下头再做了新菜肴,却被他拦着,只道皇后送来的小菜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