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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秦云衡膝头上。
“你是踩着二郎的膝头上去的?”裴王氏皱了眉,道:“你怎生这样不晓事!”
“姨母莫说她。是……是儿叫她踩的。”秦云衡忙道:“阿娘说,过了今日,儿便不能常来陪她。府上无有与她年纪相当的小郎君小娘子,她该孤单了。所以……便想着,她既有意愿学骑术,今日就手教了也好。”
裴王氏这才笑道:“还怀了这样的心思?哪里便不准你再来——阿央过个几年便是你娘子了,世上哪儿有不许小夫妻见面的理儿?只是,你是儿郎子,年纪又大些,须知道有些事儿做不得。”
秦云衡一怔,脸色微微泛红,应了一声。
“阿央,过会子要下来,便叫二郎骑马去找咱们府上的奴子,把你扶下来——那虽是你表兄,到底骨头还嫩着,踩坏了怎生是好?”裴王氏又叮嘱一句,才转头走了。
十六娘待她们走远,才回头看了秦云衡,道:“方才你脸红什么?阿娘说有些事儿做不得,是说不许你再教我骑马了?方才……我不是故意踩疼你啊。”
“……不是那个。”秦云衡道:“你长大了才会明白。”
“……这说的,倒好似你比我大多少呢……”
清风徐徐,马背上一双小儿女,却是说着笑着,极是热络。
他们谁都并不曾想过,这定亲,才不过是一场风波的起始。
这尊贵的姓氏,偏生就是……一切设计与筹谋的起源。婚姻,哪怕生命,都要纠结在家族的荣光中,无法自拔。
夜半惊事
隔一日。大军出征。
十六娘在府中,她不能送出太远的,贵妇出门,那行障须得支起,以免叫闲人看去容颜。然而支了行障,她也看不到外头的人了。
这般时候,甚至会歆羡平民人家的妇人。至少,她们可以跟着军士走到城外去——便是当不得一杯酒,折不得一枝柳,好歹也算是到了灞桥。
她第一次见秦云衡戎装,低压的头盔投下阴影,他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潭水,叫人看不清。
之后又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在出府门之前突然拉住马缰,回头望她一眼。
而那一霎目光交接,她便慢慢合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耳中听得他喝马的一声。
再睁开眼,那府门已然慢慢合上。
她只记得晨间阳光璀璨,照在他后心镜上,灼得她眼睛酸痛。
站在已然闭合的门后,十六娘有那么一个瞬间,什么也不知道了。仿佛整个生命都被抽空,留下的,是干干净净的白。
“娘子……”身后有人牵她衣袖,是拥雪。
拥雪的夫婿侍剑,被秦云衡留在府中了。这样说来,这婢子,比她这做娘子的要幸运许多。
至少,她还有愿意成全她的娘子与郎君,还有与她情投意合,能陪她安生过时光的夫婿呢。她十六娘呢,这一场姻缘,叫她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若是真舍不得郎君,背着人,哭一哭大概也无妨的。”拥雪低声道:“就咱们两个知道,也不会有人抱怨娘子……”
“我哪里是舍不得。我……是怕。”十六娘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秦府中,花木依旧,房舍依旧,连天光风影,都同之前的一日,之前的许多日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在于那个叫她心中念着挂着的男人,今夜,明夜,此后许许多多个日夜,都不会出现在这府邸中。
她不敢同人说担忧,甚至自己都不敢想——想了,便如那一日一般,发了疯般想求他多陪自己一阵子。
那么久的离别啊。没有谁说得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也没有谁说得清他能不能回来。
漫长的失去面前,她只有尽力握住这一刻欢愉的念头——那并不是原谅与宽容,只是,怕再拿乔,一切便都再也回不来。
到时候,她连个回忆,都没有。
如今他总算是走了。她说不上有多悲伤,只是心头仿佛有什么终究能放下来。
那倒是轻松的感觉。
无论日后会怎么样,她都是不会后悔了的。该做的,能说的,她统统都说了,都做了。怎么着,也是对得起自己了。
“娘子,回去要做些什么?”拥雪随在后面,问道。
“我要休息。”十六娘答得简单。她当真是累透了,前天夜里,她熬了个通宵,将那香囊做出大半来。昨日一大早赶去青龙寺,烧了香,又去求了签子,中午赶回府中,趁着秦云衡尚未回来,将那香囊最后几针绣毕,再以发丝与彩线打做续命络子,加了秦云衡素日常用的青木香,填入香囊中。
除了为惠妃绣枕屏时,她几曾如此操劳?且那时,她是满心欢喜想讨好自己的阿姊了,与如今送夫婿远征,心意又是不同。是而格外疲惫。
返了沁宁堂,她便踢了履子朝榻上一躺。自有小婢子们上前为她脱去长裙外衫,披了锦被,又掩了床屏垂下帘幕。
她翻了个身,合了眼,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困倦之意袭来,她却是睡得极香甜了。
待她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外头传来婢子说话的声音,隐约是说猫儿又不老实什么的。
十六娘扶了扶额头坐直了身子。她睡了好久,精神是养足了,却不知为什么,心意却涣散了。
她是个妇人啊,心思,说到底还是围着自家郎君转的。便是恼他恨他冷落他,到底,都是因了在乎他。如今叫她生气的人远行,却叫她这样无措,说出去,倒是招人笑话了!
府中的事儿丢给了阿家,眼见着也没什么须得她操心的了。可想来,若如此闲散下去,日子怕也过不得。
人闲了,自然就乱想。
她趿了履子下了榻,披衣推了门,便看着两名婢子抱着月掩,在堂下说着什么。
“把猫儿抱来。”她道。月掩在秦王氏那边养了好一阵子,她却是有日子没见了。
“现下须抱不得呢娘子!”答话的是喂月掩的那个,她手上有猫,行不得礼,只能屈膝示意:“不知这猫儿如何了,这秋日朗朗的,昨晚竟发起了春来。且好叫起来时未曾扰嚷了娘子,清早郎君要走,老夫人也不让过来说——那可难听呢。今儿也是各种皮跳,万一挠了娘子,便大不好了。”
“这月掩难不成是位小娘子么?”十六娘奇道:“这样爱乱跑,我一向以为是只郎猫的!”
“可不就是……”婢子好生伶俐,道:“及至今日叫起来,奴也才知道……娘子看,这下可如何办才好?若是寻常猫儿,丢进冰水中泡个多半夜,便也是了。可老夫人也爱这猫儿,爱得很!竟叫咱们去寻只好郎猫来——可满神京,哪里便有这样的种!说不得,奴也只好来寻娘子。想着既然这猫儿原是娘子爱物,指不定娘子也有法子再觅只郎猫好配了……”
“这我是没法子。”十六娘道:“我夫君远去征战,偏赶着这时候求我成全,我偏不呢,怎的连个猫儿,都比我过得快意?”
那婢子有些尴尬,忙道:“那么,奴现下便去叫厨下准备些冰水,泡泡,也便好了……”
“唉?”十六娘唤住正欲转身的她,道:“我是没法子,但总有人有办法。我且为你筹谋着!今日快要闭坊了,叫巡夜的守卫撞着也不好。明儿,我遣人去请石娘子,她或许知道些——今夜你带着猫儿去旁的屋子歇了,莫再吵了阿家!”
那婢子应了一声,兴兴头头跑出去了。这说话间,月掩盘在她怀中,竟是片分儿不动,像是块长了长毛的白石头,想来正攒着劲好在晚上闹腾呢。
然而,彼时十六娘并不曾想到,是夜,发生了比猫儿闹春还叫人无法安枕的事儿。
——几个婢子闯进她屋子的一刻,她犹未就寝,然而看着她们青色的脸,也不禁心下一沉,惊道:“你们做什么?”
“娘子,娘子。”当先的那个婢子直挺挺跪了下来,唇瓣儿抖得话音也不稳了:“老夫人她突然病倒了!”
十六娘骇然:“病了?怎么会?先莫说,与我同去,路上讲!”
自有婢子取了灯来。这一夜神京降了雾霭,暖黄色的灯笼,在夜色中点染出两轮小小的晕光,照不亮多远便散得无影无踪。有微风,吹得人衣裳动,也吹得人心下凉。
“老夫人她今日原是如往常般按时歇了,然而睡到半夜中,突然便喊了起来……紧跟着,奴们赶来,便看着她脸色涨红,又转了青,再后来痰便涌了上来,什么也说不出了。”那原本要说话的婢子,是如今秦王氏屋子里唯一一个剩下的旧人,唤作顺儿的。
“她喊了什么?”十六娘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氅衣,道。
“喊的……是先翼国公的名讳!”
十六娘脚步匆匆,听得这微微打颤的一句,却猛地刹住了步伐。
“……阿翁的名讳?”
“是。奴不敢骗娘子,咱们几个,都是听到的。”顺儿垂了头,纤薄肩膀抖个不停:“奴们也怕,可如何也不敢不叫娘子知道,才跌跌撞撞来报信的。”
十六娘呆立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该接着往秦王氏那里去。
自从秦云衡父亲战死疆场,这府上,便似是再也没有了这位末代翼国公的痕迹。
甚至连她这做儿妇的,也不过是在新婚三月进宗庙祭祀之时,才远远望过一眼阿翁的画像。
可这样的一个夜中,这位旧日的、影子一般不惹人注意的主人,却如同驱不散的梦魇,重临这座府邸——在他的嫡子远征的第一夜,为他的嫡妻带来这样可怕的惊厥与痛苦。
这是……闹鬼么?
十六娘甚至想到了很久之前,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男子有阳气,可镇住鬼神。可若是一个宅子中无有男子,又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就是……
“要么,娘子就别去了吧。”顺儿颤抖着提出建议:“娘子怀有胎儿,若是冲撞了,也是……”
“不能不去。”十六娘咬紧了牙齿,鼓起全部勇气,道:“那是我阿翁,无论他有何不满,我腹中怀着的,终究是他亲孙儿!哪里有祖父害自家儿孙的呢——去,把秦悌也抱来!”
那婢子愣了一忽儿,拿了个灯笼便小跑而去。十六娘看了剩余几个人一眼,道:“走!快些去阿家那里——还有,咱们坊中可还有随便什么懂医术的人住着?不拘是男是女,但凡是个医术好的便是!”
“坊中富贵人家多,奴知道有一位陈姓的医者很好的。”有婢子道。
“你速速叫个奴子,骑了快马去请!”
说着话,一行人已然到了秦王氏居所外头。十六娘从不曾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晚过来,如今看着花木都像是鬼影子,若不是身边还跟着一众婢子,她还怕自己转眼便要落荒而逃了。
几栋高屋里头灯火通明——如今,多半个秦府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十六娘冲进内室的一瞬,正看着秦王氏从榻上转过身来。她的手紧紧抓着被角,脸色是深深的青,口张开,却哑哑闷闷发不出声音来。
“阿家!”十六娘叫得一声,心尖子像是被针狠狠一戳。
她从不曾见过秦王氏这般模样——大半夜的突然发起这样病来,难道还真是……阿翁鬼魂作祟?
秦王氏的眼中,早就因呼吸不畅储满了泪水。如今望得十六娘来,竟抬了手,极费力地挥了挥。
她口型动了,十六娘早已到得近前,虽听不到声音,却看得分明。
“出去!不干净……”
正是这时,婢子抱了秦悌进门。这娃儿原本正睡着,可就在婢子走到秦王氏榻前,意图将他递与十六娘抱着时,他猛地睁眼哭了起来。
十六娘打了个寒颤。她记得谁曾说过,孩儿的眼睛,当真能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并不是不怕,然而此时,由不得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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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十六娘向前一步,在秦王氏榻前跪下,叫道:“请试听儿妇裴氏一语!阿翁既已去了,当知俗世间事种种俱空。便是心下念着儿孙,亦不该如此行止!翁姑俱是儿郎儿妇的尊长至亲,如此实叫儿妇难为了……如今儿妇与悌儿具在,悌儿虽非嫡孙,生母出身亦是低贱,可到底也是阿翁后人!儿妇虽为外姓,腹中亦有秦氏骨血。阿翁若以为身后事咱们有考虑不周的,合当向咱们晚辈责怪,如何折腾起阿家来?倘阿家真有万一,这秦府上下,无人脱得去干系。彼时玉石俱焚,于秦氏宗族亦无半分好处!”
十六娘这番话说罢,原本痛苦已极脸色通红,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的秦王氏,忽然便松弛下来,瘫在榻上,全无半分世家女模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十六娘见状,忙又磕下头去,声音里带了哭腔:“阿翁仁蔼!”
身后的婢子们也立时跪倒了一片,有哭的有叫的有念佛的,俱是称赞老主人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