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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大人的面,央他们放他走开,好随她摘莲蓬打秋千去。
如此数年,到得他十四岁时,两边便为他们订了亲。那时十六娘才九岁,那么小的女孩儿,却硬缠着她十一姊替她画了图样,绣了那个鸳鸯香囊给他。
现在想来,怕是这场姻缘,也是阿娘有心为他觅来的吧。裴家的声势谁也不敢惹,他阿爷就算看在裴氏女的份上,也不会听任那女人折腾他们母子两个。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母亲,似乎也唯有十六娘,是真心待他好了。
他不喜吃甜,同婢子们说过多少遍,厨房中备下的点心也始终是放过许多蜜糖的,那是为了投契长兄的口味。同阿娘讲,她也只会叹一口气,把他搂进怀中轻声安抚,却不敢声张。
这样委屈的事情,他自然不会与十六娘说,却不知她从哪里知道。下次他再来裴府,十六娘便闹着厨房备了整整一桌各色点心小食,拉着他非要他吃。他一一尝过去,竟没有一样带有丝星半点甜味。
“以后你若不想吃甜食,便来这里吧。”他还记得十六娘的小手紧紧攥住她自己的袖边,有些慌张地邀请道:“我们家的厨子,会做这些吃食,大概会比较合你心意……”
后来,她更是把自己的珠花塞进他手中,道:“那些婢子再不听话,你便拆了这珠花送她们。拿了你的,总不好意思再为难你!”
那时候十六娘是如何待他,此时,他又是如何待十六娘的?她进门一个月,未曾沾她身子,反倒纳了一房带喜的妾室回来……亦难怪三郎说这样话,他这般作为,怎么看都比阿爷当年所为更过分些。
正忖度间,秦云旭等得不耐,开口道:“阿兄,容我告辞可行?三弟我佳人有约,误了时间,可是大大失礼啊。”
秦云衡这才醒过神来,送秦云旭出了书房门,他扭过头,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藕羹,苦笑一声,将小厮唤进来:“你拿去喝了或者倒掉吧。空碗给灵娘那边送过去。”
他仍是不喜甜味。奈何灵娘只会熬藕羹,若拂了她好意,自然不妥当的。可真要他把这藕羹喝了,简直比要他命更痛苦。
甜味于他,不止意味着从不曾喜欢的一种滋味,更意味着那段不堪想不堪忆的往事……成年之后他驻守边关自然辛劳,然而日子再苦,他都不愿去吃哪怕一块蜜饼。
那小厮飞也似地跑了,秦云衡遂也出了书房。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记忆里,那朵珠花,理应还在的。
翻笼倒箧一阵子,他果然翻出了那朵如今看来已经很小的珠花。然而珍珠雪白光润,犹不减当年。只是人总是变得比物事要快些……此时他若拿这珠花给十六娘看,怕她又会发作起来,将这珠花也丢掉。
她如今会是这样,想想倒也有多半是他的错。只是这错,要如何才能补呢……或许他一开始便不该应友伴之邀赴那场宴会,如若遇不到灵娘,如若没有那惊鸿舞中四目相对的一霎,他与十六娘,便可郎情妾意地一世相随吧。那样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相好,于今日的他,却是再无可能了。
珠花攥在他手心里,微微硌得疼。
狐媚子
第二日清早,沁宁堂内,十六娘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郎。
她较十六娘年长不少,看上去总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亦是胡人,只不过血统明显纯过灵娘,若不开口说话,当真与粟特女子无二。
然而当她开口,一切便都不同。
她所说的,是地地道道的神京言语,而仪态之媚好,竟叫十六娘都看得心驰神往,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三郎上哪儿找来如此的女人做他的妾啊?十六娘在心中微微惊叹,她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几次进宫探望十一姊,怎么样的娇媚,她都算见识过了。然而纵使是宫中的佳丽,也要逊色这胡姬几分。
更可叹的是,她面貌并不算十分艳丽的。在以美貌出名的胡族中,这样的长相,只不过中人之姿,莫说比不上胡族富商家的女眷,便是和西市里沽酒的少女们比,也未尝算得上出众。她单凭一股媚意,便能叫人失魂落魄的,这胡姬实实比灵娘高出不少。
“你说什么?”回过神,她才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两声:“方才……我没有听清。”
“奴说,奴是三郎的妾,姓石。”胡姬垂下的细密金色睫毛挡住翠绿色眼眸:“听闻娘子昨日同姊妹们击蹴受了伤,便前来拜望。望娘子莫与姊妹们计较……”
“邀我去击蹴的,是大郎那边的挽云。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姊妹们头上……可是,我昨日并未见过你呀。你没有来击蹴吧?”
“奴家人也在神京中,昨日是回去见阿娘了。”她答:“否则昨日便来——今日才过来,已经是极失礼了。请娘子莫怪。”
“哦。”十六娘不置可否,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才笑道:“你原也是神京出生的么?又姓石,可是昭武商人之女?”
“娘子果然颖慧,”女郎夸人的口风也是淡淡的,配上她的笑容,却叫人不由不打心里欢喜:“奴阿爷阿娘均是昭武人,祖上从商而来,在神京居留亦有数代。”
“这样么……”十六娘对她稍稍看重了几分。胡人虽总是比较低微的,但真正的昭武商人,同贵戚皇亲亦是甚为亲近。这石氏家中既是商人,身份自比乐户之女灵娘高出不少来:“我的足伤并不要紧,却劳你和姊妹们操心了……且替我谢她们一番吧。”
“娘子不怪罪她们就是娘子厚德了。”石氏微微笑了:“果然传言非虚,娘子是个好相与的人。”
“是么?”十六娘自然喜欢旁人夸赞自己,因笑道:“你们打哪儿听说这话的?”
“府上的婢子们都是这么说,”石氏道:“据说还有一位乔娘子,她的性情不大好吧?”
十六娘和灵娘素少见面,石氏既问了,却又不好不答。只得讪讪一笑,道:“她有身子的人,脾气古怪些也是有的。她素来也不会四处走动,你们若不遇到她,便都是无妨的。”
“娘子……也是遇不到她便好么?”
十六娘讶然,望住石氏,见她略略歉意地一笑:“奴冒昧了。只是族中风言风语颇多,奴今日见了娘子,便失了态,求娘子莫怪。”
“须臾之间,这‘娘子莫怪’,你已说了三遍了。”十六娘苦笑:“我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灵娘之事,我实是不想提起的。”
“奴省得。到底……都托了女身,甜也好苦也罢,无非都是这样。”说到此,石氏住了口,半晌才道:“听闻娘子擅绣,奴那里有些上好的捻金线,同宫中市上常用的片金线不同,用来刺绣许更好些。奴手笨,留着徒费了好东西,便带来,也算是一点点心意罢了。”
说着,她自自己袖笼中掏出一团金线球,递与拥雪。拥雪拿给十六娘,便看着十六娘的眼睛都亮了。
“这金线是怎生制成的?怎么会是圆的呢?竟似是可以直接用作刺绣一般!”十六娘惊道,颇有几分喋喋不休的势头:“也是你们西域传来的奇巧玩意儿么?你可会制?我正要绣一副枕屏给我十一姊——啊,她便是宫里头的惠妃,若用这金线,想来会比用片金缕押绣好看得多!你若还有多的,可能都给了我么?”
“奴手上并没有,不过奴家中铺子里头有金工会制这个。”石娘子道:“人道红粉赠佳人,娘子若喜欢,奴叫家中多制些取来便是——只是这捻金线费工费时,连夜赶制,也须得几日时间。娘子可否等得……?”
“这样么?”十六娘眼中的光芒略暗:“那怕是等不得了。这一团金线,不足绣出一朵牡丹的。阿姊生辰已近,实在来不及,那也只好作罢……”
石氏却摇头,道:“不见得如此。娘子,整朵花儿都由金线绣,美则美,久看却无韵味。再说至尊未必喜欢妃嫔奢靡的,奴以为,您不若用这金线作点缀,略略绣上几针,想必亦不会差。”
十六娘一怔,笑道:“你说你手笨,我却不信了。如此心灵之人,怎会手拙?”
“那便是奴懒,疏于练习吧!”石氏吃吃笑了:“宝剑随烈士,红粉赠佳人。娘子能用它绣出至美的图来,那便是这金线的大福气了。”
“这……”十六娘被夸得脸上微微绯红:“到时候枕屏绣得,阿姊若是喜欢,我定要好好谢你的。”
“岂敢言谢?娘子看得上,也是奴的造化。既然娘子的阿姊生辰在即,奴也便不叨扰了,金线奴会催着制作的,娘子若用完了这些,只管开口便是。”石氏说着告辞的话,带着微微笑容,碧眸流光间,十六娘看着心里也是一酥。
这样的媚,怕当真是狐精才有的吧?连女子都受不了,想来秦云旭便是再久历花丛,也抵抗不得呢。
还好,她不是二郎的妾室。否则自己真是再无宁日了。
拥雪送石氏出了门,折回头便道:“娘子,所幸她是三郎的妾!”
十六娘方纫了那捻金线,正蹙着眉在绣样上细细比量,听她如此说,便是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她说话行路,那模样就叫人没法生厌的。”拥雪道:“奴猜,哪天三郎讨了正房娘子进门,怕也要被她压得死死的呢。奴原以为,那乔氏便够妩媚的,却不想同她全然比不得啊。”
“这话可不得乱说。”十六娘刺下第一针,道:“乔氏怎么也算作是嫡系的女眷,便有人说她是狐狸,你也不得跟腔的。省得惹了麻烦。至于这石娘子,人家巴巴来门上问候我,还送了如此贵重的礼物,你可知道是多大的好处么。怎生还说人家不是呢?”
“奴并不是说石娘子不是!”拥雪忙辩白道:“奴只是好生羡慕她罢了——娘子,且容奴乱讲一句,您若添上三分媚,那乔氏如何还能在府中这么张狂的?”
“她又怎么张狂了?”十六娘并不抬头。
“昨儿个她熬了藕羹给郎君送过去呢。”拥雪道:“奴最瞧不得她这狐媚子嘴脸!”
十六娘一声冷笑:“藕羹?谁同她讲二郎愿意吃藕羹的?这怎生是张狂呢,分明就是犯傻。”
“可郎君还是把那藕羹留下了。”拥雪道:“郎君身边的奴子说,他自己虽然不吃,却不叫乔氏知道他不喜吃,这一来一去,可不还是顺着乔氏么?!”
十六娘默然,又绣了几针,才道:“随她吧,爱送什么便送什么,他们郎情妾意的,同我何干。”
“……”拥雪实是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听着“郎情妾意”四字,她都从心底下隐隐疼起来。
明明该和郎君好的,是自家的娘子,才不是那灵娘。如何到今日事情尽皆反了过来?娘子心心念念都在郎君身上,莫说她,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她怎么就不知道争一回呢!
“您甘心么?!”好一阵子,她才鼓足勇气道:“娘子,您同郎君青梅竹马,这许久了,您难道甘心拱手便把夫婿让给那灵娘?”
“不甘心。”十六娘头也不抬,手上的针脚纹丝不乱:“可那又如何呢,我不甘心,二郎便会倾心于我么?”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拥雪真是恨透了娘子这“淡然”的气派——谁在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刺绣的,她可是都看在眼里。
“那你倒是说个办法给我听听。”十六娘道:“我该做什么才是办法?去打她的脸?将她推下高台?给她饭菜里下毒?和二郎讲她坏话?找人寻访她爷娘家人,将他们痛打一番?这些事情,要做统统可做,只是做了之后呢?”
拥雪被十六娘一番问给噎得说不出话来:“那您也不能和郎君耍脾性的,莫说别的,昨日他亲自给您上药,那是多亲昵的所为!”
“他给我上药,无非看在我是他表妹罢了——纵使还有别的,也只不过是因了这正妻的面子。想来不知谁同他说了什么,他大概是怕让下头的人觉得他看轻我,因而对我不敬吧。他倒是个好人,只是不算作好夫君罢了。”十六娘轻描淡写:“我岂是不动心,但若真应了他的好,往后愈发自以为是起来,总免不了有一日要碰上一鼻子灰。如此还不若从不曾当真的。”
“娘子既然知道……那好歹在旁人面前也做些恩爱模样啊。”拥雪坚持了最后一句。
“做那些恩爱模样也不过惹人笑话。进门二月,二郎未曾沾我身子,这事情,秦氏裴氏宗族都传遍了。倘再装出恩爱相,别人不信还好,若是信了,该道二郎或我生有毛病了吧。”十六娘道。
“……娘子当真好一口歪理邪说。奴缠不过您。”拥雪终究败下阵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十六娘拿起小剪,将线剪断,道:“你们只是怕我越来越惹二郎的厌——然而他并不若寻常男人,以我所知,这位表兄最最受不住的,便是旁人为他伤心费思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