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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以来,他不断在灾民群中尽力营救,可惜尽管他力竭手倦,始终还是连半条小命也救不来。他的痛心,已非他的表情所能表达,他终于失去了表情。
死的虽非杨行密的亲人,然而眼见一具具大大小小的尸体,连半张把他们卷起来执葬的草席也没有,只要杨行密的体内还有半点血,他还是会去救的吧?
只是他空有一身的武功又有何用?这个时候,那些灾民并不需要他的武功啊!
武功,并不可以充饥,也不能够根冶瘟疫,他们要的,是粮食和药!
只有真金白银,才可买来粮食与药!
他第一次感到,“利”,原来是这样重要!
但,谁有如此雄厚的利和财富,可以赈济这些数以万计的灾民?
杨行密想到这里,心念陡动,他回首问住温∶“温,我俩离开金甲军后,今天是…第几天了?”
住温想了想,答∶“好像是…第十一天…”
他很聪明,立时猜得杨行密在打些什么主意,他诧异问∶“杨,你…你不会是要回金甲军吧?”
杨行密点头∶“不错,我正有此意。”
住温更为焦灼∶“但…钱柳已经死了,我俩犯不着再回金甲军,对于黄巢这种枭雄,我们没必要守信呀!”
杨行密怅然道∶“守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却并非我的主因。”
住温惑然∶“哦?你还有别的原因?”
杨行密无言地点了点头,眸子流露一股怏怏不乐之色。
因为,他心中正暗自为一个决定而踌躇,那是一个令他━━异常为难的决定!
钱柳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
他甫张开眼睛,便发觉四周全是残破不堪的墙壁。
他原来已置身在一石屋之内。
他想坐起身子,瞧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谁料甫一发力,便感到全身皆痛如刀割,他根本无法下床。
蓦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兄弟,别太妄动!你全身筋脉尽皆爆裂,还有十多处骨节给撞脱了,至少也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啊!”
话声方歇,两条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已从屋外步进。
钱柳定定的看着这两条汉子,一双眼睛平素的冷意居然尽失,反流露一片迷惘,他茫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其中一名汉子答∶“我叫武大,他叫武二!”
汉子一指身畔较矮的汉子续道∶“我兄弟俩在此地以狩猪为生,三日前,当我们上山狩猎时,发现你昏躺在山上,于是便把你救回来!”
那个武二也插嘴道∶“不错!那时候你伤得很重,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殊不知竟又会活过来。”
武大道∶“嗯!我们两兄弟从见过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依然可以不死,而且…”
他说着一指钱柳的额头,问∶“是谁给你包扎的?”
钱柳霎时间不明所以,只顾抚着包在额上的白炼。
武二也道∶“是呀!还有,小兄弟,你又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昏倒在山上?”
名字?虽是如斯简单的一个问题,钱柳闻言却脸色陡变。
什么名字?
他赫然发觉…
他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亦无法记起自己从何处来,将要回何处去!
他失忆了!这里,和洪水泛滥的乐山,仿佛是两个世界。
因为,这里还下着缠绵的雪…
偌大的金甲军,在漫天的风雪下,看来一片死寂。
置于天下第一关两旁的苍松,似乎也有点儿倦意,只因他等得太倦了。
黄巢正坐于关前,尚让和塞诸葛亦分别站于其左右,塞诸葛更持着伞子为黄巢挡着风雪。
他们在等。
整个金甲军都在等,等着三个人的回归。
半个月的限期已至,此刻更是第十五个黄昏。
只要眼前的夕阳消逝,大家都不用再等了。
尚让开始有点急躁,低声琢磨∶“怎会呢?杨师弟绝不应是言而无信的人…”塞诸葛不屑地道∶“谁知道啊?也许他脸上的纯真,只是一场愚弄我们的戏!”
尚让辩道∶“不会的!即使他和住温如此,柳师弟也应回来交代,我只怕他们三人遇上了意外…”
塞诸葛道∶“我看未必!别忘记钱少爷与帮主所立的赌约,他可能早已畏罪潜逃了!”
二人虽你一言我一语,然而黄巢始终不发一言。
因为,答案已冉冉出现在天下第一关的梯阶之上。
在此最后一刻,杨行密与住温终于及时回来了。
黄巢双目绽放一股豪光,他这才咧嘴笑道∶“你们果然守信回来了,好得很!”
跟着横眼一瞄正低着头的杨行密,道∶“六六呢?”
杨行密并没有即时回答,他只是翘首凝视黄巢。
但是他一双眼睛内的悲痛之色,似乎已告诉了黄巢一切端倪。
黄巢简直难以置信,笑容僵住,他在人前第一次如此错愕∶“难…难道…”
其实,他也不用再“难道什么”了,杨行密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尚让与塞诸葛见之亦白然变色。
想不到三人此行的结果,不单出乎他俩意料之外,也出乎黄巢意料之外!
真是一个异常震撼的结局!
这个异常震撼的结局,迅即如旋风般传遍了金甲军每一个角落。
每个门下心中亦很惊疑。
这个向被誉为战无不胜的“不哭死神”,居然会豁出一切,仅为救一群微不足道的小童?
他到底为了什么?
素来只顾争名逐利的金甲军众,皆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但黄巢已下了一道严令∶倘有金甲军以外的人问及钱柳,所有门下均不得直言其死讯,必须说钱柳正在闭关苦练,寻求更上一层的武功。
若有门下胆敢把此事泄露半句,违者——斩!
黄巢如此下令,只因近数年间,钱柳已在江湖中打响名堂,赫赫有名。
每个江湖人,尽皆听过“不哭死神”这个可怕的称号。
如今金甲军仍未独霸武林,在此时传出钱柳的死讯,可谓极不合时。
一旦给武林中人知道黄巢失去了最大助力,等如给人知道他断了一条右臂。
尤其此事若给沙陀城主李克用知悉的话,恐防结盟一事有变。
更甚者,其他门派或会乘其一时势乱,群起而攻…
那就非常不妙!
此事确实令金甲军乱了一阵子,不过很快便被黄巢操控大局,把一众门下不安的情绪安定下来。
“愚不可及!”
正是黄巢这种绝情枭雄,对不惜舍身救人的钱柳,在心中暗暗所下的结论!
花儿不香,月儿不停,人也不再开怀。
今夜,是一个黯然而不**的夜。
杨行密坐在马糟畔的小庐门外,已然坐了一个时辰。
他一直都没有动,俨如一个木雕的娃娃。
因为,他心里正在不断挣扎…
他应否去干革命一件不应该干、却又义不容辞的事?
住温并没有陪他一起呆坐,他回来后便要不停地洗马,这是他的职责,纵使遇上不如意的事,他还是要被逼如常地生活、工作下去。
然而此际他也把马儿们打理好了,他缓缓步至杨行密身边,轻搭他的肩膀,道∶“杨,你在回程时已这样的想了好几天,如今又是如此的想,你究竟在想什么?你仍在想钱柳吗?”
杨行密垂首不语。
住温又道∶“钱柳虽为救我们及那群小童而死,令我对他亦大大改观。不过,杨,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却仍活着,决不能一生都在想他,蹉跎岁月呀!”
他此番实属肺腑之言,自那事以后,住温也是衷心的佩服钱柳。
杨行密幽幽的道∶“钱师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我在想着另一些人。”
“什么人?”
“那些灾民!”杨行密道∶“那些灾民仍在受着饥寒与瘟疫交逼,还有依旧留在乐山的灾民,我想合共也有十多万人吧?”
想到至少有十多万人流离失所,想到那些孩子饿死。病死的尸体,杨行密只感到心头惴惴难安。
住温答∶“空想并不切实际,我们根本帮不了他们!”
杨行密悒悒而道∶“不!是有法子的!只要我…”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他白然看见了一个人正朝小庐步来。
是花贱!
只见她正满脸死气沉沉的步近二人。
杨行密并不感到意外,他算准了她在知悉钱柳的死讯后,必会前来找他们的。
但他却未料到花贱甫一见他,劈头所说的竟是一名莫名其妙的话。
她呆呆的道∶“我…偷看了。”
偷看?
她究竟偷看了什么?会令她有如此死气沉沉。静得可怕的表情?
杨行密正欲相问,花贱已把一张字条递了给他;他还未打开一看,花贱已凄然道∶“我一直都在怀疑,到底…钱少爷为何会答应帮主监视你们?他为何…要接受这个无聊的任务?难道…他真的如一般金甲军众所说,只想…邀功?直至我知悉他的死讯后,我不用再怀疑了。
我终于忍不住偷看了…钱少爷叫我别看的这张字条,方才发觉…原来他…他不但…没有些微…得益,还需要…付出…不菲…代价…“
她的嗓门已渐沙哑,眼泪也忍不住从她的眸子滑了下来,她泪眼思思思思的瞧着杨行密,十分艰难地完成她犹未说完的话,道∶“他为了…你们,与帮主…赌他的…一双…眼睛!”
说罢终泣不成声。
“一双眼睛”四个字恍如霹雳雷霆,狠狠轰进杨行密与住温耳内,住温当场满脸通红,因为他当日也是自以为钱柳是为邀功才会监视他俩的。
杨行密闪电般打开那张字条,他终于看见了…
那确是一纸赌约,列明了若杨行密与住温不能及时回来的话,黄巢将要挖下钱柳的一双眼睛,以示他“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赌约上还有钱柳草而有劲的签名,可见他签时如何爽快,如何坚信,如何狠!
他终究没有错看了杨行密与住温!
他自己却反被这世界错看了!
杨行密的心不禁直往下沉,一双本已干涸的眼睛又复濡湿起来,一直在他心头犹豫不决的抉择,就在此刻,他狠狠的决定了!
花贱犹在绝望地啼哭着∶“为什么?为什么钱少爷要…保证…你们?为什么他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那些…孩子?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这样傻啊?”
杨行密恻然盯着她痛如刀剐的脸,他忽然发觉这个十四岁的女孩,对钱柳竟已有一种超越主仆的感情…
她扳过她的身子,毅然道∶“花贱,难道…你还明白?钱师兄如此做。只因为…他深信这样做…不但绝对正确,而且,也是此世生而为人,应该要…做的事…”
花贱泪痕披面的看着他,悲恸地问∶“应…做…的事?”
“不错。”杨行密眺着漫天的风雪,十二岁的他居然唏嘘起来∶“既已生而为人,若自认为应做的事,即使…死,也还是…会毫不考虑。一意孤行地去干吧?”
他言毕瞥了花贱与住温一眼,悠悠的道∶“今日,我也恍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到了我该实行这个道理的时候!”
他说着愀然地转身,再没理会住温与花贱,迳自步去。
住温默默的看着杨行密远去,良久良久,眼角陡地淌下了一道泪痕,神色黯伤的道∶“杨,我终于明白你要干什么了…”
花贱讶然问∶“住温,杨少爷…将要干些什么?”
住温道∶“他,他将要为灾民干一件他不想干,却又应该,必须去干的事。”
花贱仍是大惑不解,惟有凝眸目送杨行密渐渐远去的孤单背影。
他的头发犹在风雪中飘扬。
如雨。
如丝。
如恨。
却不如意…
天下第一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