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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张开嘴,把药喝了。”
声音也很好听,柔柔软软的,新蒸的米饭一样。
我终于还是活了下来,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子外面光秃秃的,树叶早就落光了,一阵风过来,枯枝枝桠乱晃。
屋子中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尹绮罗的声音。
“林医正,多谢您费心惦记,外子的伤能好的这样快,并且没有伤及内脏,还多亏了您的医术高超。本来我们全家都应该对您感恩戴德,甚至要开中门,设大宴款待您,只是如今这个局势,……我们府门外面是都察院的人,一天几拨,都在外面蹲着,一门心思想着再找出我们点把柄,大有不弄的我们家破人亡誓不罢休的架势。所以就请林大人多担待,有什么事,从后角门进出,虽然对您不恭敬,也是为了我们都好。”
林若谦手边是一股辽东山参的味道。
他说,“赵夫人,下官知道了。这些药材都是大内出来的,是皇上的意思,都察院那些人就算有栽脏陷害的心思,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尹绮罗,“皇上维护外子的心思,我们都清楚。可如今到底是今非昔比了,外子身份不同以往,被夺爵的庶民毕竟不是皇子,在朝廷看来,我们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而已。再说,外子之前做事有些鲁莽,闯了大祸,如果不是皇上维护,都察院的人就可以给外子安上一个私交高昌余孽,闯宫,劫杀近卫军,谋害七殿下越筝,等等的谋逆重罪。都察院如今只是监视,而没有动作,已经很好了。”
林若谦点头,“赵夫人知道就好,毕竟国家有国家的法度,犯了王法,谁也难逃责难。就算太子殿下有意维护,也得适可而止。”
半晌没人说话。
轻轻的脚步声,他们到了门口,挑起来帘子,就听见尹绮罗的声音,像冬日的水流一般,“如果太子殿下少维护一些,我们就更感激不尽了。”
林若谦走了不久,崔碧城就来了。
他也拿了人参过来,我这个屋子让他们弄的总有一种药材的味道,用昙花香熏着,都盖不过去。
“醒了吗?”
他似乎没有对我说,然后尹绮罗过来,用柔软的手指抹了抹我的额头,回答了一句,“嗯,大约是醒了,就是没什么精神。”
说着,崔碧城也坐在床沿上,把我的头发拨开,又给我压了压被子,我用力伸手,从被子中探了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骨头很硬,掌心因为握鞭又有一些小硬茧,再加上他不知道轻重,只晓得攥着我的手,像猪八戒的大耙子。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嗓子干的够呛,也就没再说话。
他说,“我刚从宫里出来,见过娘娘了,她总是哭,说当时打你,有太子在,她也没法子跟你说清楚。皇上为了救你中了毒,按照祖宗法度,那些人都狠不得能把你撕碎了。她打你,总比别人打你好,她打得疼,别人打得更疼。”
我听完,摇了摇头。
我根本就没有怪过她。
她打我,是为了我好。
甚至连文湛当时的那一场鞭子,也许也是为了我好。
他们不动手,自然会有人动手。而且惩罚的更严厉,牵连的更广泛,让我死的更加彻底,或者说,让我和我的家人死的更加彻底一些。
我不怪她,我也不怪他。
我谁都不怪。
这天底下,我能怨的,似乎只有我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牵连亲人与我一起受苦,我才是死有余辜的那个杂碎。
“越筝……”
我只说了两个字,崔碧城连忙轻按住我的嘴唇,他说,“刚醒过来,说话劳神,你听就好。放心,他没事,他狠好,也许,比你还好。只是,……太子下了严命,不再让你进宫,不要再让他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杀一次。你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再长一茬吗?”
说完,他自己竟然觉得好笑,乐了一下,却马上又屏住了。
我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231
冷啊!……
怎么会这么冷?
冷的心、骨头、血,似乎都在打颤。
我卷缩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缩,还是冷的要命。只是冷,像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森森的发出寒气。
有人掀开了被子,抱入怀中的,是一个温暖柔和的身体,细瘦的手臂环绕着我的后背,那种感觉,像我娘,也像是,早已经埋葬在心底的……阿伊拉……
是女人的身体。
好软……好香……好熟悉。
抱着她,似乎是生来具有的本能,有一种哀伤的幸福感觉。就像一双温柔,却坚决的手,把我从奈何桥的边缘,活生生的给拽回了人世。
隔着生死桥,我又看了那年的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惑了众人的眼。
她是远道而来的异国王族少女。
就像夜晚盛开的昙花。
稀世,美丽,神秘,丰满,却又楚楚可怜。
男欢女爱,是刻在身体上最真实的烙印,在剥离了一切道貌岸然的掩盖,肉欲是那样的真实,避无可避。
然而,绮罗毕竟不是阿伊拉,她不一样。她像母亲,像姐妹,像是与生俱来的,包含着我最美好回忆的往昔岁月。
我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我娘相依为命。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冷宫,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也不用在乎别人。
每天我都过的无比快乐,上树、用弹弓打鸟,在冷宫后面的荒草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土,然后回来被我娘指着鼻子骂几句,最后她指着院子里面的一盆子温水叉腰说,“去,把你自己刷干净,吃饭喽!”
然后我就欢呼一声,跑到盆子前面,把脏手洗干净了,就蹿到凳子上,看着我娘端上来,热乎乎的饭菜,用一个大饭勺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也生病。
病了之后就恹恹的,窝在被子里面不出来,也不想吃东西,我娘总是给我煮一大碗揪片面汤,里面滴着香油,然后端到我床边上,她先是用手试了我的额头,就把我从被子里面揪出来,一口一口的喂我吃,等我吃饱了,她就把自己让人从太医局拿过来的乱七八糟的草药熬的东西给我灌几口,然后我就可以一边含着高粱饴糖,一边抱着一罐子蜜糖,一边做着吃着糖果抱着饴糖的美梦,甜蜜的睡着了。
那个时候,不知道天有多高,也不知道地有多厚。
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我又可能生龙活虎,上书、掏鸟、在草地里乱滚,然后弄的肚子饿的咕噜咕噜叫,就回来找我娘,就有好吃的红烧肉了。
现在呢?
我睁开眼睛,看到绮罗的背影,那样纤细消瘦,她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正在一针一针的绣着什么。
我一动,她连忙回头,温和的笑着,“醒了吗?”
她的眼神温润晶莹,像夜明珠。
我糊涂涂的就叫了一声,“娘……”
马上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可是她却没有恼,拿过来一直在小泥炉上煨着的补品,是用人参、蜂蜜、牛乳混在一起,熬煮成的黏糊粥。
“饿吗,先吃点粥,病的太久了,脾胃太虚弱,不能吃太硬的东西,等过一阵子,想吃什么再给你做。”
说着,还给我掖了一下被子。
好像又过了许多天,院子里面的树叶都落秃了。
昨天半夜还起了霜,早上醒过来看外面,一层光亮亮的白色盖在草丛上。
绮罗是个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是很好的大夫。她把我身上缠着的最后一条白绷带给拆了,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身上一层伤痕,已经成了白色,不红不肿,只是摸上去,感觉好像被扯断的棉布,刺啦啦的。
崔碧城端了一个炉子进来,油嘴滑舌的说,“你又揽镜自顾了,让我看看。”
他站在我背后,粗略的瞄了一眼,他似乎没有怎么留意那些白骨茬子一般的鞭痕,只是抓起来我的头发稍,攥在手心里,我扭头问他想什么呢,他说,“看你头发干的,跟荒草一样,等我给你拿些核桃仁,补补。”
我无所谓的看了一眼,“问问绮罗,她说能吃,我就吃。”
崔碧城一撇嘴,“吃个东西,没必要这么精细吧。”
正说着,绮罗从柜子里面挑拣了几件我的衣服出来,她拿过来,崔碧城想要接过去,嘴里还说,“来,让我来吧,他还光着膀子呢,省的弟妹您不方便。”
绮罗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我就乐了,“你别理他,老崔就是嘴碎。”
绮罗果然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走过来,把衣服给我一层一层的穿好,崔碧城站在一旁喝茶,眼睛却看着别处,显得有些若有所思,却是一片黯然。
他忽然张口,“你们……”
话都到了舌头尖了,他却只说了一半儿。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很快降临雍京,细小的霰雪粒漫天飞舞,装点着这个繁华丰美却荒芜的盛世。
我陪绮罗回去看尹部堂。
这些天西北军政繁杂,宁王勤王兵马已至黄河西岸,可是,让所有人不解的是,他们似乎再徘徊犹豫着什么,尽管重兵降至,却死不渡黄河。
尹夫人和部堂大人留我们吃了晚饭,等到我们告辞出门的时候,太阳都快要落下西山了。
如果这个时候抬头看,整个天空是一片瑰丽的色彩,巍峨的群山轮廓分明,仿佛是一个剪影,盖着薄雪,云淡天高,萧瑟淡远。而不远处的大郑宫,那巍峨的朱墙黑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即使是压抑着的,可是却依然酣畅淋漓的诉说着千年盛世的众生悲喜。
一声长哨呼啸而至,骑兵马蹄翻飞,众人纷纷争先恐后的退避三舍,来不及躲避的人们,连忙跪伏于地,把头磕在地上,额头沾染了尘土也无法顾及。原本熙熙攘攘的雍京城一片寂静,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雪白的王旗,正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太子的雪鹰旗。
文湛就在那里,被众人簇拥着,似乎端坐于云端的神。
我没有躲避,只是站在人群后面,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看着他,他也看到了我。似乎是一股执拗,我们都不肯错开彼此的眼神,就好像站在了忘川河水两岸,人群,皇宫,雍京,似乎整个尘世都在我们之间化为乌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安静的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我和他之间的爱并不是两情相悦,干柴烈火,相守一生。这份感情天生就带着罪孽,伴随着乱伦和杀戮,它就像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只剩下干枯的白骨,若隐若现埋葬中尘埃中。可是,文湛让白骨生出了血肉,即使它依旧鲜血淋漓,却是活生生的,只是,我最终和他失之交臂。
我想要最后一次好好的看看他,我要把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脸,他的愤怒,他的笑,他的焦躁残酷、犹如暴风骤雨一般的爱,都记在我心中,回顾余生,带到幽冥!
身后,绮罗拉住了我的手。
这个尘世并不寂寞如雪。
它凌乱疯狂,拥有吞噬人心的力量,却终将湮灭于虚无。无论什么样子的爱欲纠葛,终究有消逝的一刻,我终于不能再逃避。
我也拉住了她的手。
太子身后的是数千铁甲,寒光凛冽,可是他的眼睛却深似大海,平淡无波。似乎这将近的狼烟于他,不过是一局棋,一场戏,一片过眼云烟。
刚到腊月,绮罗总是觉得全身无力,想吃酸的,我娘发送了一个太医老头儿过来,仔细瞧瞧到底怎么了,结果那个大夫春风满面,笑着连说恭喜,
他的满面笑容,透着一丝丝的恐惧,却马上就揭了过去,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绮罗,说以后要静心修养,她不要再骑马了。我送他出门,他开的药方拿了给下人,让他们去抓药,可是他留下一些宫中内用的补药,我却都扔了出去。
第二天,我就进宫去见我娘,报喜。
绮罗有孩子了。
我忽然有一个想法,这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进宫了。
在寿春宫中,我娘仔细问了绮罗的情况,“害喜多久了?”
我,“不长,就这个月开始的。”
我娘赶紧说,“那要多在意一些。女人的胎没有坐稳的时候,很娇贵,还有,她有了身子之后,就不能再同床了,这段日子你规矩些,别再跟你之前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的,刚好了几天,要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胡闹,娘非被气死不可。”
我点头,“不会。”
我娘,“绮罗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让他们从太医局拿给你。”
我拉着她的手说,“娘,您别担心了,绮罗自己就是大夫,家里也有很多补药,比大内的一点也不差,您就别劳动太医局了,省的给小人说三道四的,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