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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知其极?
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毓正宫还是那个毓正宫。
偌大的正殿里面放着一排接着一排的书柜,靠着窗子的这边摆着卧榻,书案,长椅,被擦拭的纤尘不染。书案上有成摞的书本,摊开的宣纸,研好的徽墨,米芾的砚台,外加制作精细的湖笔。
文湛抱着越筝坐在书案前,他看着案上摊开的书,问他怀中的孩子,“这是老子《道德经》中的一段话,越筝,你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越筝嘟着小嘴,很认真的看了看书页,然后摇头,“不知道。”
文湛听见我们进来了,他从书页中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用手指摸着书页,对越筝说,“闷闷,说的是法政简廉,无苛政,不涸泽而渔,君主无主观臆断之象。
老庄讲究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
按照讲读大学生沈墨的说辞,自我华夏尧、舜、禹三代圣君以来,唯有汉代文帝、景帝时期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他所提倡的无非就是君主恭俭,民风淳厚,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李芳没有说话,他引我进去,对着太子行了礼,就垂手站立一旁。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两个安生的好像永定河的鱼。
除了喘气之外,那个嘴巴基本上派不上用场。
太子表现的好像我们完全不存在一般,他继续说,“而察察,说的无非就是刑名繁杂,行桀纣之君暴行,驾驭百官、天下万民如同奴仆,设立各种耳目防民甚于水火。这个时候,天下多为狡诈之民众。
当刑名严苛,酷吏盛行的时候,那些有才华,有胆识,有见解的人都归于山野,或是闭口不谈国事,此时剩下来的,都是一些庸才,蠢才,妒能嫉贤之人,甚或只有鹰犬之徒。
政事果真致此,国家气数已尽,则不堪再问。”
叮叮~~~
是汤勺碰瓷碗边儿发出的颤音。
我看见柳丛容从外面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银盆,装满了碎冰,中间摆着一个瓷盏,放着银耳莲子汤。
柳丛容先是冲着门口戳着的李芳点了一下头,然后扭脸看了看我,一垂眼睑,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连个屁都放一个。
我就一愣。
柳丛容安静的像个游魂。
他把托盘放在一旁,也不敢打扰文湛给越筝讲学,于是悄无声息的退下,从一旁拿过来一个白色的方巾,开始擦木质格子架上的瓶瓶罐罐。
柳芽从小就较真,他收拾乱屋子的功夫可是一绝。
他小的时候跟着二皇子摇光,我二弟摇光现在在五台山带发修行,他的脾气就和那三千诸佛,诸般繁华一模一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说好听点,是他不是凡人,有灵气,说难听点,就是他脑子有病。
他披头散发的佛经,看完之后大笑四声,接着就把自认为精妙的地方一页一页扯下来,扔的满地都是。
那些佛经都是用天城文写的,一个一个字都是曲里拐弯的,长的跟天坛北墙根儿卖的鱼虫一样,除了我二弟和他那个从小出家的妈,整个大正宫就没有第三个人认识。
柳丛容也不认识。
可是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他根本看不懂的佛经再一页一页粘回去。
一本书,上百页,让柳丛容粘的丝毫不差。
再后来,他跟了太子,东宫的书房就归他收拾。再繁杂,再紊乱的书房都能让他整理的井井有条,太子离不开他。
越筝看见我站在旁边,想要扑过来,不过太子按了他肩膀一下,越筝仰头看看文湛,愣是没敢动弹,也没有说话。他乖乖的坐在文湛怀中,像只小猫儿一样。
太子又指了指书页,问越筝,“我说了前面几句的意思,越筝,你自己想想,这‘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又是什么意思?”
叮~~~~~~
柳丛容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滑了一下,一块玉书签砸到地面上,发出一阵颤音,太子只是微微向那边扭了一下脸颊,眼角都没有扫到柳丛容,柳丛容连忙跪下,李芳走过去把书签拾起来,摆了回去,太子没说话,李芳把柳丛容也拉了起来,他让柳丛容继续收拾。
而太子则翻了一张书页。
后面那页是注解。
这本书我熟,原先在毓正宫经常看来着,就是看不下去。语言写的晦暗不明,一句话十个人了,就是十种解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烦人,着实不如《绣塌野史》深得我欢心。
越筝的小胖手指着书页,娇声说,“奇,是为怪异;妖……”他抬头看着文湛,“六哥,这妖也要解释吗?还有比妖字更好的解释吗?”
然而文湛却不像在回答越筝,他说,“如果人心不正,则有心为善,却为罪孽。所有的好心,都会让别人曲解为恶意。”
“你为别人掏心掏肺,他却不领情。”
太子忽然抬头盯着我,那眼神,就像透骨钉一般,冷森森的插在我的心口上。
他说,“不但不领情,反而滋生事端,任意为患,善事终究化成妖孽、灾祸!”
铛!~~~~~~~~~~~~
是远山护国寺晚课的暮鼓晨钟。
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太子却笑了,像是刚看到我,温和的说,“承怡来了。这几天没见,过的还好吗?雍京夏天热,你身体不好,要多多休息。本来我也不想叫你过来,只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当面对你说,你一定不肯听。”
“如果,因为你不肯听,而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恐怕,就不是喝柳丛容柳公公一杯水酒,扯一个楚蔷生进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叮!!~~~~~~~
柳丛容手又是一抖,这次他把盛放碎冰的盆子弄倒了,砸在地面上,碎冰洒了一地。
太子侧着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你在害怕。”
柳丛容噗通就跪地面上,额头都叩到地板,似乎有些痛心疾首,无法言语。s
太子却说,“柳丛容,你怕什么?
你不在司礼监当差,可是司礼监掌印李芳都要给你一份薄面。
你拿着六十年的太雕去祈王府,人人都当你是东宫的人,即使我不知道你去祈王府,他们也以为是太子让你去的。谁让你是储君的人?
你到了王府,我这个出了名刁钻的哥哥也喝了你的酒,还被你吓病了,躺在王府里面几天不出来,管不住手下的人,让他们在雍京四处招惹事端,妄图浑水摸鱼,瞒天过海!”
我听着冷汗都下来了。
此时,哇!!~~~~~~的一声哭,七弟越筝被吓得哭了出来。文湛抱着他,柔声说,“没事,没事,别哭。越筝乖,六哥和你怡哥哥有事说,你先回去?”
越筝小胖手紧紧抓着他,想要摇头,可是他仰头看了看文湛,眼泪汪汪的又连忙点头。文湛这才说,“卫锦,你先送七殿下回去。”
那个文秀的小太监连忙过来,从太子手中抱过越筝,到殿门这边看了我一眼,连忙低头顺目的走了。
一句不敢多说,一刻也不敢停留。
毓正宫一阵死寂。
我却看见绿直拿了一个瓷瓶,从外面走了进来。
“按我大郑的税银来算,收上来的银子分成十份,八分入国库、两分归他们,父皇认了,小王也认了。”
太子顿了顿,又说,“退一步说,就是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父皇咬咬牙,也认了。可是,人性犹湍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无论东西,都滚滚而去,欲壑难填。”
“李芳!”
太子忽然说。
李芳一躬身。
文湛说,“你把缇骑从江南运回来的那些烂账给承怡看看。崔碧城在江南经营七年,出手行贿约有百万两白银,而他入账的银子则不可估算,他经营的茶叶,瓷器,丝绸,还有铜器、银器生意,顶的上半个大郑朝的开销!他这个雍京制造局的官商,当的可真值!”
李芳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引我到旁边,那里摆放着四个大木箱子,里面堆满了蓝皮账册,一本一本,码放的整整齐齐。
我却没有动。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耳朵开始嗡嗡的响。
然后身子一软,李芳连忙搀住我,没让我瘫倒在地板上。
太子看了我一眼,问李芳,“怎么了?”
李芳连忙说,“大殿下已经病了三天了,如今天儿又热,准是懵怔了,太医局那边已经煎好了药,绿直送过来了,吃一盏就好。”
太子看了看我,相比我的脸色非常难看,他微微点了点头。李芳连忙让绿直把瓷瓶中的药汁倒到瓷盏里面,捧到我面前,他让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喝。
太子忽然发话,“让他站着喝!
堂堂的亲王,一国重臣,外戚富可敌国,交游满天下,牵连内阁,连那个有名的孤臣楚蔷生都被他拖下水,这样的人,他站得住!”
39
李芳眼神复杂的看着我,我接过药盏,仰脖喝了。
我看着太子,湛一直坐在文案前面,束发,未戴冠,一身白袍,领口扯开,似见里衣,有些热,鼻尖也微微见汗。他的一只手放在书案上,另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也看着我。
“殿下。”
我吞了吞口水,嘴巴里面都是大青叶的味道,苦的要命。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艰难开口,“臣,有下情回禀。”
太子却说,“承怡,先前我说你有话对我说,你不说,现在又求着我要听你说。你说,我是听,还是不听?”
“殿下……”
我稳了稳了呼吸,一撩自己的袍子,跪倒在地。
“臣,有下情回禀。”
有脚步声。
我低着头,看见文湛的惊慌的脚步,却在我面前嘎然而止。s
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上砸下,“李芳,柳丛容,你们……先下去。”
我听见水滴的声音,似乎还有碎冰融化的声音,偌大的毓正宫中,只有我和文湛两个人,他在我面前慢慢绕了一圈,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说,我听着呢。”
“崔碧城三年前才进雍京制造局当差,他也是前年才到江南监查铜矿、银矿,还有种桑养蚕。殿下,您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要说他一两银子也未行贿,不要说殿下不相信,我也是万万不能相信的。只是要说他行贿官府高达百万两白银,这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我沉声说,“如今在雍京,五百两银子可以买一所宅院,一匹上好的丝绸不过才白银十两,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两,要是崔碧城出手一百万两行贿,他可以收买整个江浙一省的官员,只手遮天!收这些银子的官员,恐怕子孙万代都可以吃穿不愁了。”
“殿下,崔碧城出身寒门,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望殿下详查。”
文湛在我身边饶了一圈,然后慢慢走回他的书案,又安静的坐回去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低着头。
半晌,他说,“谎话。”
我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
良久,他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承怡,我知道说的是谎话。把真话告诉我。”
我说,“殿下,臣句句属实,太子要是不信,臣也无可奈何。
“你要是不说……”
文湛又了站了起来,长袍垂地,修长的身体,白鹤一般站立着。
“小王也有办法让别人说。缇骑诏狱十道大刑,足可以让崔碧城开口。”
我听着就是一激灵,不但冷汗已经湿了后背,额头发热,真的摇摇欲坠。不要说缇骑诏狱著名的十大酷刑了,就是一些小把戏,就足够把崔碧城折腾的死去活来的。
压断双腿,拔掉牙齿、指甲,挖去双眼,砍掉舌头……
我天生胆小,一想到就足够我打一个寒战,外加睡不着觉的。
无论崔碧城是无辜,还是有辜,进了诏狱,他就绝对不能活着出来了。
我连忙说,“殿下,崔碧城是冤枉的。”
文湛忽然笑了一声,好像是阳春三月飘荡在紫陌杨柳堤岸的飞絮,他淡淡的说,“承怡……崔碧城,他非死不可。”
我一惊,“为什么?”
太子说,“你说呢?几任封疆大吏,江浙一省的官员,只有他崔碧城一人是布衣。杀他,总比杀别人方便些。如果他不死,那死的就是别人。国事如此艰难,一场大狱下来,无辜的、罪有应得的牵连那么多人,祈王想要我大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