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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和夜色 作者:黄秋子
春色和夜色
我仰躺在床上,高高将翘起的双腿搭在壁灯底下,像倒挂的蝙蝠安祥而自足。嘴里斜插着半支点燃的香烟,小红点儿在黑暗里一闪一闪,时明时暗。躺在我旁边的是代星儿,我的女朋友。一到夜里,她便习惯性地像一条鼻涤虫一样死死地粘住我。我喜欢她这样粘住我的感觉。这是一种最落到实处的、实惠而踏实的感觉,从肉体到精神。但我从来不对代星儿公开我的喜欢。因为许多东西一旦公开,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了。特别是感情或感觉这东西。
“我还要!”代星儿说。
“不是刚刚才要过的吗?”我说。
“明知故问啊,你!”代星儿一个鲤鱼翻身,骑到我身上挠我的颈窝,“我还要!你知道。”
我真的是在明知故问呢。我明白代星儿要的是我过去的故事,比电影更像电影、但没有她参与的我的生活。可是,我不是已经给她讲过很多次了吗。
可是,讲过很多次了,她仍然还那么感兴趣。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因为一个女孩儿做什么事儿都是使人奇怪的。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又给代星儿讲了一遍。不知由哪天起,我讲我从前的事儿的时候,是把它当作故事来讲的。故事的开头总是“从前……”。我的“从前”都跟女人有关。这是百听不厌的真正原因。
“真的不介意吗?”我不止一次地追问她,“说真的?”我这样问她,只是好奇。因为女人天生就是在醋浸泡出来的。
“有什么好介意的。”她看着我,然后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左胸口上,“你摸摸我的心脏就知道我没骗你。”她的心脏果然跳得很正常。
“你总这么问,就是想激起我的嫉妒吧?!”我怀疑代星儿有意将嫉妒给隐藏起来。
“我也是为你好。早点把嫉妒用完不是更好吗?存在心里,小心发霉。”我笑着说。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代星儿这会儿就会软着身子缩进我怀里,一边抚着我的脸颊一边嬉嬉的笑。这时候,我真想摁亮壁灯,我想看代星儿一副幸福满足的模样儿。那模样儿准会像灰姑娘遇到为数不多的、但也一样心爱的灰马王子一样,快乐得不成体统。
我控制住了没让自已去摁。我是个男人。一个男人不能像个娘们儿样的,心底有什么、心底积了多少感情就非得一口气儿一骨脑儿的倒出来。男人要想永远保持被女人崇拜的形象,其实也是有必要在女人面前保持点神秘的。再说了,“让我一次爱个够”实在也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儿。爱,最好是细水长流的好。最好像一杯白开才好,这样你想往里面兑点什么就兑点什么。
我给代星儿讲着我的故事……象往常一样,我总是无法避免地往里面兑点什么内容。因为有内容的故事讲起来才越发地像个故事了……
这时候,窗外的星星和月亮爬到我们的窗栏上来了。我和代星儿不约而同的朝窗外看去。
我们看的不是自已家乡南京的星星和月亮,我们看的是武汉的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很明很亮,月亮也不是我从前看到的混浊模糊的月亮。
代星儿看月亮的样子比月亮还美,还要迷人和生动,有种像是梦的迷离的朦胧的飘浮的感觉。就像我少年时常作的无数的纯净的烂漫的梦一样。
“咦,洛科快看,那片浮云要留在月亮身旁不走了吧?”代星儿兴奋地说。既然称它为浮云,谁还会留得住它呢?我知道,这是代星儿在“指桑抒怀”。
“嗯,也许是吧?”我附和着。但我真地看到那片浮云没有离开的迹象。
“它们也会有爱情吧?”代星儿每回看着星星和月亮时,脑子里总有无限的妙想和天真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呃,洛科,你说,这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代星儿又来了。不过,我并不厌烦,虽然这问题有些孩子气,但哪样儿浪漫不是由孩子气的话儿构成的?人活着,活到任何时候,也别太实在了,也别太“成熟”了。这样,生活就没有意义,活着也就寻不来乐趣。
月亮和浮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想谁都答不上来,只有月亮和浮云才知道。至于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念了两次,不觉在黑暗里笑出了声儿。我想,这世界上只有代星儿才会问这样绝无仅有的问题出来。尽管觉得这问题有点“弱智”,但我还是思索了一下儿,却的确又无法回答出来。
是呵,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想好了么?”代星儿在黑暗里再次搂住我的腰。
“噢,这个……这个……我实在是讲不好呢。”我吱吱唔唔地,为了不冷场,我硬着头皮说道:“严格地说呢,爱情压根儿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它既无形又无影……不过,人们倒情愿爱情是个东西,这样,人们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它……”
“你也情愿这样么?”
“?!……”我答不上来。许多的孩子提的问题,有时候是叫大人回答不上来的。不是因为深懊或过于肤浅,而是没有一颗像孩子那样单纯的心。所以也就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或运用什么语气回答。老实说,我当然不情愿爱情是一样儿东西。东西可以转来转去,会遗失,会散化。
我们之间突然出现了沉默。屋子里很安静。墙壁上的吊钟的秒针正在嘀嘀答答地,正在试图努力撕裂着整个黑暗里的沉静。时间就像一把带齿的锯,我渴望着这把锯能够将我和代星儿之间的沉默给锯开一个裂缝。可是,沉默依旧。为了打破这局面,我问:“要不要我把壁灯拧开?”
“不要,这样也挺好。我可以睁开眼睛想梦里曾经想过的事儿。”代星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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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我的右手。
“洛科,你有没有觉得这是别人的城市的感觉?”
“奇怪,我倒还没这种感觉。你呢?”除了我自已所在的那个南京市叫我感到一种与生俱来而又无以抗拒的陌生之外,我到哪儿都觉得我是逃出了笼子飞翔的鸟儿。
“我也是。看来,我们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了”。代星儿重新搂着我的脖子。
代星儿的话让我一震。确切地说,是由她嘴唇里蹦出来的“命运”两个字儿让我一震。她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恶这两个字。若是在从前,谁要是跟我提“命运”这两个字,我就会恼怒地叫道:“去你妈的命运”。我妈在世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说这个是命运、那个是命运呀的。我妈还说,命运就是命中注定,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事儿和布置好了的运气,设计好的道路让人走。连一个人被车意外轧死了、患病了、跳楼了……也都被我妈称作是命运之中早已注定了的事。包括我后来没考上清华或北京大学,也被我妈说这是我的命运。我听着心烦。
我现在听到代星儿说起“命运”这两个字,仍然心烦。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寻不来从前的恼怒了。不是吗?自从南京火车站与代星儿一别,就是七年,七年来我们没有任何通信联络,现在却突然邂逅在同一座城市。邂逅在一个叫“洛科咖啡厅”里……
我的腿突然由墙壁上坠下来。我用象和代星儿结婚N年的小两口似的语气说,“睡吧,明天不是要到XX超市进一批咖啡豆回来么?”
第一章
我叫洛科。身高米,或者米。和代星儿一样,26岁了。怎么就26岁了呢?虽然这年纪还不算老,但适合装老男人。我体格健美而匀称,长相还算英俊。地道的南京人,却一口京片子腔调,现在呢,渐渐练就出了一口汉腔,不过汉腔说得不如京腔地道,也就是半吊子汉腔吧,但还可以蒙混过去。这半吊子汉腔还是我的女朋友代星儿一五一十的教给我说的。代星儿说得有道理,人得遵守入乡随俗的规律,只有这样,才能在他人的城市里呆下去,才不被人叫作“乡巴佬”或“外地人”。乡巴佬从未让不是乡巴佬的人或自认为不是乡巴佬的人正眼看过。乡巴佬总处于呆在不是乡巴佬的眼角里的局面。城里人与生俱来的优势就在这“名称”上得到显示。
武汉话不好学,有点咬口,Z和ZH,S和SH、C和CH、an和ang之类的平卷舌、前鼻音后鼻音难得分清。但武汉人不计较这个。这似乎注定反映了武汉人的个性:豁达,不好计较。况且,方言一向都有点词不达意的毛病。
“莫看武汉这城市热得不可原谅,但武汉的姑娘伢都长得很正点,要条子有条子,要麦子有麦子,就是嘴巴烈了些,说话张口爱带哨儿,不过,心眼儿还蛮过得去,那哨儿不是冲你来的,那是口头禅,是股子‘味儿’……”代星儿首先教我说的这句话,我总也记得。我先头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代星儿倒挺耐烦的。
她又说:“条子,指的是女孩的身材,比如胸围、臀围、身高之类的;麦子,指的是女孩儿的五官、长相”。
我问:“带哨儿是什么意思?”我暗自在心里想,带哨儿也许跟性器官有联系的。我听过的许多的“汉骂”,十之###都是离不开男女的性器官的。其实,“汉骂”是有些狠毒的。但是,越狠毒越叫人感到亲切。我怎么也弄不懂这个。或许表面上看起来反差越大的事物,内部的联系也就越紧吧?
“带哨儿就是爱说脏话的意思。”代星儿给我解决汉腔疑难问题后,凑到我近前,问:“你看我麦子和条子哪样正些?”
我说,你起来站直了让我看看?代星儿一骨脑儿地郑重地站在我面前,我有意想拿她开开玩笑取取乐子,叫她摆出几个造型呀、转几个圈儿呀、把裙摆拎起来露出白晰的大腿呀、挺挺胸、翘翘臀部呀……代星儿倒不恼也不怒,挺有耐性的接受我的“瞎折腾”,鼻尖儿和额头上都沁出汗滴了。我装出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之后的模样儿说:“你条子和麦子都还过得去呢。”我本来不想说这句真话的,但看到她那渴望的眼神,我就脱口而出了。女人的弱点和优点就是都有一颗虚荣的心。
代星儿眼里竟闪出泪光来,将温软的嘴唇在我脸上叭地亲一下:“真的呀?!这么说,就是正点啦?!”
“嗯,算是吧!”我噘着嘴用一副老男人的腔调说。
从她迷离着泪光的眼睛里我知道,这句话于女孩来说,分量有多重。就好比一个相恋很久的男孩对他的女友郑重的话:“我爱你”之类的情意绵绵的话。
“几年不见你,你变得越来越油腔滑调了。”代星儿这是在跟我撒娇,跟我调情。我不是不知道。
调就调呗,所有的情都是调出来的。就象我和代星儿的“洛科咖啡厅”,倘若那些煮出来的咖啡没有个能调出情来的名字,怎么吸引得住顾客?!
代星儿还是七年前的代星儿,我指的是她的性格。指的只是她在我面前的性格。比较起来,我的性格却变了不少。我扔掉了大部份,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浮动在我体内的单纯、偶尔的腼腆和动不动就容易对生活产生远得不着边际的想象力。现在,我变得越来越接近蒙田老爹在他的一本随笔集的卷首语里所说的那样:你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的矛盾——羞怯,蛮横;贞洁,淫荡;健谈,寡言;坚强,脆弱;聪明,愚蠢;撒谎,诚实;吝啬,慷慨;节俭,奢侈……
但我过去的许多旧同学、朋友、亲戚,却都说我越来越成熟了。我想,通常的成熟意味着什么?除了意味着学会处理生活锁事,还意味着丢掉单纯,回归本性吧!
我一直认为,一个真实的人,他(她)的体内就包容着这些好好坏坏的东西。这也才是最完美的人。那些试图将自已雕琢得浑身都闪着高尚光芒的人,即所谓完美的人,有几人过得快乐的?!
我体内携带着的这些概括性的、矛盾重重的所谓的个性,你的确不难看出,我既非好人,但也算不上是个恶棍。我对我的个性表示满意。这既符合一个真实的人的标准,无论从侧面或者是正面;也无论是从里还是到外,你都感觉到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实体,不像镶在镜框里面的“艺术”照片那样掺点假做点手脚满足自已或别人的虚荣心。
况且,我爸妈从来就没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天大好人。爸妈只要求我做到不去那不该属于人去的地方、不做那不该是人做的事儿便心满意足了。
有一回我也问代星儿,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真的一无所有。我认为一个女孩儿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虽说不是一件悲哀的事儿,但于少也是令人费解的。
代星儿说,我不喜欢你什么。我就是喜欢你这不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