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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拜访天使,因为我们读不懂星斗在天空展开的地图。
我偷偷溜下床,揭开窗帘一角。风像吹动一片树叶那样吹动着夜晚。连绵的吹动下,使夜晚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起皱的表面。蟋蟀,杜鹃,草丛的声音,夜行人的口哨,母亲的摇篮曲……这些鸣响,好像叶脉,渗透整个夜晚,撑开睡眠宽阔的锦被。
长时间站在地下,脚丫冰凉,但我有预感,奇迹就要发生。
星星的光芒变成半透明的翅膀,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像一只只金色的蜻蜓。
路途漫长,尽管天使每夜向人间飞临,天亮时分,我们也会和她们失去联系,看不见那些透明的身影。
天使因无法着陆,最终融化。
夜风吹拂星空,吹拂大神的百花园。我希望发现他的办公场所──我把那里设想为像天安门那样有着辉煌檐宇的地方,大神在那里批阅卷宗,处理人间的繁杂事务。但我从来没有如意,只有星星闪动。那座浩瀚花园,一望无际……由于距离遥远,我已闻不到芬芳。
难道,大神只醉心园艺,热衷于栽种夜空发光的神奇植物,他对人的培育根本不感兴趣?
月明星稀,天上一共闪着五颗星星。它们离得不远,我不用转变方向,就能看全。我看到它们中间的三颗同时在移动,两颗比邻的星星拉近距离,还有一颗,半分钟之内,魔幻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
按照妈妈后来的解释,我看到的不是星星,是飞机。我不信。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我认为自己只是出于某种尚未获得解释的原因暂时被寄存在这个世界。总有一天,来自异域的人会向我敞开光亮中的道路,我将跟从。在飞行的半空,我看到家越来越小,像积木,看到空旷背景下呆呆仰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吓傻了,我彻底飞走以后,他们才会想起哭呢。
每当他们逼迫我睡觉,不给买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报复。
当然我喜欢飞机,尤其当它低飞,向我暴露昆虫般有着硬壳的胸壳和腹部。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天空太突兀,暗示我存在着另外的力量将它托举。
直到小学快毕业,我没彻底消除幼稚的宇宙梦,热烈向往着飞碟里的铠甲人。我梦见太空舱里的女王,有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吱吱作响的脖子……它旋转得如此灵活,可以像蛇一样自相缠绕。
幼儿园 10
冬天,妈妈带我去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找老中医。天寒地冻,妈妈抱不动我,鼓励我自己走。胡同空荡荡的,屋檐下,是肮脏的积雪。我穿着深蓝的棉猴、条绒棉鞋,一路高喊:“一二一,一二一,坐着飞机打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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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的是哮喘,喉咙里呼噜作响。似乎是配备给老年人的病,喘不上气,让我提前感受了活着的威胁。
作为一个仅只几岁的病孩,我从经常摔倒的结冰路面爬起来,含着泪水,坚持着,要去打美帝。
六岁,生病在家,但有时无人照料我。这种疏忽本来会令我舒适。不满两岁,妈妈看门诊的时候就用绳子一头拴住我的腰,一头拴住床头,绳长的半径保证我不会摔到床底下。哭闹没有用处,不到休息时间,谁也不会回来。
问题是,妈妈每天下班都能准确猜出我当天干了什么,她能猜到细节。我没有早熟到领悟出儿童的行为内容有多单调,家长容易从孩子的表情和口气上套出详情。我怀疑妈妈根本没有上班,她在房间某个隐蔽的角落挖了个小洞,躲在后面。为了避免受罚,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也遵守纪律,对自己有所约束。如果表现良好,我可以得到半块义利牌维夫巧克力。
敬畏执掌者的潜在,自律以免受惩或以期好运……这个过程,与信仰的形成过程和威慑作用相近。对我个人来说,信仰产生于生病时期。
深弯下腰,从自己的两腿间向后看。这是典型的儿童姿势,此后几十年,我再也没有使用这个姿势观察过世界。
但幼儿的我从中获益。一次,我发现自己颠倒了,世界的秩序并没有颠倒,树冠还是向着白云生长。另外一次,我看到宝塔糖打下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幼儿园 11
她的嘴唇贴近,一个秘密降临。
十七岁的单老师热衷观察天象,一本水彩画绘制的《看云识天气》被她翻得掉了封面。积云,层云,卷云,高积云,层积云,卷层云,卷积云,高层云,雨层云,积雨云……都是要牢记的概念,她必须从它们时常交混的状态中辨出各自形貌。她还知道燕子低飞预示阴雨,如果蜜蜂在细雨中忙碌,不久就会放晴。单老师用红塑料皮本子记录观察到的云彩和物象,本子里夹着一张图片:草原上,风轮转动,一个漂亮阿姨正打开白色百叶箱取出温度计。单老师有时需要画表格。她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成绩,左手握着鲜黄|色的木头尺,右手,指端灵活地转动着圆珠笔……它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
这位热爱生活的少女,难以寻找到合适的人来分享她的乐趣,只好选择孩子──尽管他们口齿不清、有时尿床、根本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
她像仙女,从天上的蛛丝马迹判断未来。她把观测结果轮流告诉孩子……就像对待秘密,每次,只告诉给一个孩子。
天上的马群缓慢奔跑,鬃毛被风托起。天上的鱼大得无比,鳞斑从东边一直铺陈到西边。天上的城堡高耸,我仰望它愈见明亮的檐角……它不久就会倒塌。
那些我们引以为秘密的,不过是动物的普遍常识。蚯蚓拱出像人的肠子或脑子那样的土堆,树上的虫窝溢出胶质水滴,都是下雨前兆。为什么动物们通晓,而人类毫不知情?“麻雀洗澡雨要到”,也许因为它们过分聪慧侵犯了人的自尊,才被气枪瞄准……光裸着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响,让我们一起干掉这些讨厌的先知。
它就像个渔夫。轻盈透明、嵌着碎钻的网床中央,睡着一只狰狞蜘蛛。
蜘蛛不是我要的。微雨过后,我在蛛网下的草丛和墙根处寻找蜗牛。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蜗牛。过一会儿,这枚纽扣活动起来……蜗牛迟疑地,探出可调节长短的触角天线,渐渐,露出它的扁平足。
我曾深信蜗牛听得懂人话。我们把它侧放在地下磨,嘴里念念有词:“蜗牛蜗牛快出来,你妈给你买肉吃。猫不吃,给狗吃。狗不吃,给鸡吃。鸡不吃,最后还是给你吃。”摩擦产生的灼热,迫使蜗牛爬出来,而我以为它是上当来吃肉赴宴的。最后结局:外壳破损,蜗牛晒干在自己的黏液里。
我后来认同,蜗牛壳上的螺旋形结构是自然界及几何学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态之一。这时,蜗牛已伴随着童年从我的语言阴谋中逃跑了。
……暗魅之夜。月亮,只剩下织纹螺的壳,是谁,吮吸了它舌头样柔软多汁的肉?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样。“虹”的色带排列外红内紫,角半径为42度;“霓”相反,外紫内红,角半径为52度,也叫“副虹”。我能顺序背出光谱,不能释去彩虹曾经带来的美感震撼和迷惑。
大约五岁吧,手臂上爬着一只蜗牛,它沿行进路线留下的黏液让我的皮肤发痒。一条辽阔彩虹,横空,让我忧伤。一定有人幸运,光芒就在脚下,邀请他们登临。离得那么远,那座桥梁并非为我准备。
大约2000年吧,我读于坚的一首小诗:彩虹出来了/“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只是一个幻觉/学校据此教育学生/努力吧/要不然没有座位。
类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如果够不着短暂停靠的彩虹,就等于错过上天的末班车。是谁,驾着彩虹在雨后广场上空驶?或者,那些神秘失踪的乘客是否凭票入座找到正确的座次?
活着让人不耐烦,从幼儿园到敬老院,自始至终光洁无暇,才有资格顺着彩虹的虚幻路线抵达天堂。
但愿在天堂,上帝对人类足够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满足上幼儿园的小神们蓬勃的好奇心。
后窗(1)
没有人能够抵抗来自背后的袭击。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带来突然的改变。
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泪里,能盛尽天下悲苦。小时候好奇,我忍不住回头,观察那个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黄瞳孔――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你必须习惯它在后方凝视。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热而微腥的气息……胶片上的速跑小人,跨过重重栅栏,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线,我转头,光在行进过程中变得浩大汹涌,里面滚动着烟尘――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额头上井盖大小的一块耀斑。
梦境和电影,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两者之间还有区别。梦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扰;而电影能够重复放映,弥补我们先天不足的记忆,它比生活本身更经得起考验。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扑杀它的猎物。放映一百遍,旗帜表面涟漪一样变幻莫测的摆动,精准无误地重现。
老演员看到银幕上的自己保持着儿童的样貌。电影,可以把过去时态,持续保持为正在进行时……神秘拨转的指针。我喜欢电影的倒叙手段,它是一种复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温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实再次衔接在枝头,亡灵返回教堂,敲响令人迷惑的钟。
电影中一人分饰两角的处理,特别迷惑我。比如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当善良的妹妹对姐姐说话时,其实她真挚眼神的对面是虚无,她看不见剪辑后才呈现的阴险姐姐,或者,她尚未发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对折之后变成迥异的心肠,像童话中,凶险的王后站在魔镜前,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
电影的魔法,翻开字幕……
我还记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头捏着战利品,要送给我。蚂蚱挣扎着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蚂蚱坚硬的头部像是火车头,尤其两个探照灯的眼睛――像那种短短的火车,连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漆色。我讨厌它的门齿,腿侧的细刺。C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升起两团雾,飞走了。我继续用狗尾草编兔子,长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绿兔子挂在那么细的草秆上,像签子上的烤肉。C在旁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低过告密者的耳语。我抬头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复了他的话:“你嫁给我吧。”
C的皮肤上有一种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黄纸渐渐洇出的那种油质。这种油质不应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领略了青春期的光彩。当他说出,我心跳平缓。C是我日日相见的同桌,而我的爱情一定要伴随好奇心的。我没有立即否决他的提议,出于另外的考虑。
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电影呈现给我视觉的极限――不可预料的幻境和天籁,还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场面和灾难,我也是从电影中领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观众一起承受恐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