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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王皋不是薛崇训一个人的意愿,党同伐异犹如水之向下。
一个幕僚建议道:“变法之后取消府兵上番的旨意已颁诏天下施行,现在只需一道调官健入京换防的圣旨,便能名正言顺地把神策军从铜川调防京师,大局定鼎也。”
薛崇训道:“我正打算进宫劝服高太后下旨。”
王昌龄提醒道:“神策军一入京师,南北衙尽在薛郎之手,宫里能轻易同意么?”
调兵换防这种事要名正言顺地进行,当然不是薛崇训说一声就可以的,虽然他手里的能量很大。不仅要加盖玉玺的圣旨,还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才能递到兵部。(门下省如果认为圣旨不妥,可以封驳回去,圣旨连皇城都出不了;不过目前南衙没人愿意干这事儿,高皇后的旨意才是关键的环节。)
宇文孝不以为然地笑道:“她有什么选择?”
“或许会有些周折。”王昌龄皱眉想着什么。或许是因为上回想通过“天启变法”的法令也出了状况,这回要调兵的意图愈加显而易见,所以他认为更可能遇到不确定因素。
毕竟他们干的事事关重大。假使这一系列布置都完成,长安乃至天下是怎么一副状况?北衙禁军只剩左右飞骑,这支兵马的上层将帅是太平旧党,中层与薛崇训张五郎等人交好勾结,并且在景云政变时站在太平党这边,名为禁军实则已经和李唐正朔渐行渐远;南衙兵再换上神策军,统帅殷辞出身飞虎团彻彻底底的薛党嫡系,他们就更别说了压根就和晋王府的牙兵差不多;朝中京官在这些年争夺皇权的无数次政变清洗后,剩下或出自太平公主门下或出自薛崇训新近提拔,权力集团已经把持了几乎所有实权官署,党同伐异之下不合流的或死或被挤兑到权力边缘。
而中央集权下的成熟官僚结构却未遭到破坏,长安对地方官府拥有控制力,除非地方上明目张胆地起兵反叛,否则长安的政令仍然可以合法地畅通无阻,抵抗就会被依照律法撤职问罪。
历史有时候确实具有偶然性,后世人们常常在感叹安史之乱盛唐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为这个强盛的世界性帝国惋惜不已,假设着如果不是唐玄宗决策失误将会怎么样;但显然唐玄宗并不完全是罪人,如果没有他拨乱反正,武则天之后多年的皇权衰微状况很可能无法扭转,大唐国运会如何延续更无从知晓……就如现今,玄宗已去原本应该振兴皇权的时代越走越远,唐廷失去了一个历史的机遇,权力中枢的混乱格局没有太大的改观,何去何从仍然处在微妙之中。
薛崇训道:“我进宫去相机而动,不过宫里的态度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诸位勿须太过担忧了。”
众幕僚起身鞠躬执礼,薛崇训说罢便带着随从向外面走。
仪仗兵马出了安邑坊向北一转,便是东市口,长安最繁华的商贸地带。今日却不似往常那般井然,只见东市口外的大街上乱糟糟一团挤了许多人,还有官差衙役,不知出了什么事。
前面开路的骑兵暂时停了下来,不一会外面就有人说道:“下官万年县令拜见晋王。”
薛崇训挑开车帘问道:“何事聚众?”
“有刁民聚众哄抢吐蕃商贾的货物,之后发生斗殴,下官获报之后立刻带县馆内所有胥役携兵器过来了,同时报知了京兆府……”那青袍官儿有些紧张地玩着腰说着。
薛崇训皱眉道:“那你们的公差站在那边干甚,这种事有什么不好办的,缉拿带头的问罪,驱散百姓,阻挠公务者罪加一等!”
青袍官小心道:“事出有因……长安‘夏社’的人近日到处散布吐蕃屠戮陇右汉人的言论,致使民间群情激愤,所以今日有百姓聚众冲入东市拿商贾泄|愤,另外一些无业青皮趁机抢货物私吞,事情便闹大了……下官位低言微尚未弄清隐情,遂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先阻止斗殴,等待京兆府派人来处置。”
“能有什么隐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岂不笑煞天下!”薛崇训怒道,“朝廷何时有明文要驱逐胡商了,难不成咱们今后都不和外邦联系做生意?不论什么隐情,违法者按律惩处!给周彬带话,赔偿胡商损失捉拿带头闹事者,妥善处置此事。”
“是。”
很快飞虎团前部便策马驱逐,赶开聚众的百姓,仪仗队先从大街上通过,继续向大明宫前行。
进了丹凤门,薛崇训乘车继续向北而行,过光明门之后内侍省的官宦也来了,说太后不在紫宸殿,传他去承香殿召见。
薛崇训有特权可以在大明宫乘车骑马,不过他的马车在宏伟的建筑群中依然显得那么渺小。或许皇帝们把宫室的建筑修那么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官僚面对象征皇权的宫阙有威压感。
他们沿着大路走了许久才来到承香殿,不料薛崇训门口就碰到了宇文姬。她每月都要出入宫廷一两次,鱼立本会叫人带她进来给太平公主把脉,今日凑巧在宫里遇到正是这个原因。宇文姬看到了薛崇训便跑了过来,也没先说见面的礼节话,直接便说道:“我有话给你说。”
薛崇训心里只挂念着把自己的嫡系军队调进长安,这种时候哪里有心思和宇文姬说闲话,便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见太后,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宇文姬生气道:“我的事也很重要,真的!”
“什么事?”
宇文姬看了一眼薛崇训身边的宦官和随从,皱眉道:“得单独和你说,你跟我来。”
带路的宦官见状便说:“王爷稍等,杂家进去禀报。”
这时只见鱼立本出现在了石阶上,大声说道:“还传报什么呀,早报了,薛郎这就进去罢。”
薛崇训便对宇文姬说道:“那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先进去办正事。”
宇文姬只得无奈地说道:“见完了太后赶紧出来。”
“那你等会。”薛崇训点点头,提起长袍便快步拾阶而上,与鱼立本会合之后一起向大殿走进去。
大殿门边上站着一些奴婢,但走进去之后薛崇训发现木台子上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高太后坐在上面的帘子后面。鱼立本也意外地没有侍立一旁,只是远远地站在下面,听得高氏的声音道:“薛郎上来说话,走近些听得清楚。”
“是。”薛崇训便走上了木阶,通过栏杆台子发现边上放着一条腰圆凳,却没有去坐,反而做出一副恭敬谦逊的模样向高氏行礼。
高氏道:“免礼了,坐下说话罢。”过得一会儿她又小声说,“在家里想到过我么?”
薛崇训一语顿塞,片刻后讨好地点头沉声道:“臣每天早晚都要望向北面虔心想一回。”
“谎话。”
薛崇训:“……”
又听得高氏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你眼睛里的东西只有我能看懂,只瞧一眼我就明白了,有什么事儿求我?说罢。”
薛崇训只得说道:“按变法条呈将撤销府兵上番制度,长安城便需调官健驻防……请太后下旨兵部,调铜川健儿一部神策军入卫!”
话音一落,整个殿宇中便陷入了沉默之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高氏也沉默了。这种无声的时间一点点地持续着,薛崇训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高太后确实势单力薄,需要薛崇训的势力才能坐稳位置,但她并不完全是提线木偶,因为:薛崇训没有合法的皇权。
她为什么不回答?如果她反对此事,他将面临很大的麻烦,甚至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无法合法合理地进行下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乌云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1…10…5 5:40:38 本章字数:2172
承香殿大殿上十分安静甚至显得很冷清,在薛崇训的记忆里,母亲太平公主经常在这里举办宴会的,王公大臣欢聚一堂美貌歌舞姬载歌载舞,多么热闹的景象啊,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
坐在帘子里的高氏连一句话都不说,薛崇训也不好催问,如果那样的话有逼迫的嫌疑。他还是希望和高氏保持一种相互情愿的盟友关系。她的沉默是因为害怕薛崇训的野心?其实薛崇训自己也觉得在干胆大包天的事,他现在头脑甚至有些混乱,原本理清的谋划都变得凌乱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高氏的声音,她总算是说话了:“我答应你,会传话让他们写圣旨。”
薛崇训心下一怔,抬起头看过去,帘子遮着的人影还是那样子,里面的人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听得高氏的声音道:“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
薛崇训从大殿上走出来,眼睛被刺眼的阳光一照,这才感觉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他沉默着一边思虑一边从石阶上走下来时,见宇文姬正迎面走来,这才想起进去之前叫宇文姬等着的。
“事儿办完了?”宇文姬正色道。
她的神情不像平时,好像真有什么要紧的话装在肚子里。薛崇训便回头对鱼立本道:“鱼公公就送到这里罢。”
鱼立本笑道:“成,王爷请便。”
宇文姬带着薛崇训向承香殿廊庑大门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好在大殿前的广场中间停下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薛郎的母亲,太平公主……”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顿时隐隐一痛,紧张地抓住宇文姬的手,瞪圆了眼问道:“她……她怎么了?”
在这一刻薛崇训忽然觉得整个大明宫都那么冷清而寂寞。
不料宇文姬却道:“你别急,她没事。我上月把脉时就疑惑‘症瘕’好像减少了一些,但是这种病从来都是不治之症,行医经验上完全没遇到过会好转的情况,所以我就没轻易说什么。但是今天我再次进宫诊脉时,竟然发现她的症瘕已经好了!实在不可思议,当时我都不敢相信……”
“母亲……醒了?”薛崇训瞪圆了眼睛问道。
宇文姬摇头道:“没有,但是如果停止服用玉清道姑配制的丹药,应该会很快苏醒,因为我确诊脉象恢复正常,她的身体已无大碍。”
薛崇训先是惊喜,瞬息之后情绪变得复杂起来,意识到太平公主醒来将可能会让权力格局重新面临动荡。
“你告诉别的人没有?”薛崇训沉声道,他说出来之后心中一阵纠结,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宇文姬道:“告诉玉清和金城公主了,金城公主叫我暂时不要声张,先来告诉郎君。”
薛崇训心下一沉,暗忖道:金城的看法和自己一致。
他立刻转身向承香殿走,这时眼前的光线忽然一阵昏暗,抬头看时,原来是一片乌云遮住了刚刚还明媚的太阳。他看了一眼承香殿飞桥悬空的宏伟建筑群,又停了下来。
我这是要去干什么?
薛崇训回过头时,只见宇文姬正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他便喃喃说道:“神医眼中的绝症竟然让一个道士用诓人的丹药给治好了,这是上天给的机会,可是天给的机会我竟然在质疑……”
宇文姬道:“她是你的母亲,生下了你!”
薛崇训一时间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地看着宇文姬那张娇|媚的脸。耳边又响起宇文姬的说话声:“金城公主叮嘱玉清和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又让玉清继续喂服丹药,听郎君的决定……我想了许久也大概明白了,如果太平公主醒来,会夺走郎君的权力是吗?”
“母亲姓李,我竟然在教唆他人暗示李家是胡人。”薛崇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会惩罚你?”
薛崇训看了她一眼道:“问得好……薛二郎她是不喜欢的,武大郎一表人才书读得也好,会是他?嗯,武二郎也不错,虽然学问不咋地但勇武有力,处事也果断干脆,也不完全是草包。”
宇文姬应该听明白了,脸色更加惨白,急忙摇头道:“不会那样的!”
“我得想想。”薛崇训揉了揉太阳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对了这事就四个人知道,不要再有第五个人了,知道吗?”
宇文姬急忙点点头,复杂的目光一直关注着薛崇训的神色。薛崇训再次注视了一会儿中殿二层上的星楼,转身走了。
回去乘坐的依然是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乘客除了薛崇训和贴身随从三娘,现在又多了宇文姬。这辆车用了几个年头了但并不见破败,实木做的东西确实经久耐用。三娘看了好几次薛崇训的脸,大概是也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同。他一句话也没说,宇文姬也默默低着头,车厢内的气氛十分沉闷,只听见车轱辘“叽咕叽咕”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声马鞭甩动。
“郎君,你们……”三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薛崇训轻轻碰了碰宇文姬道:“现在是不要让第六个人知道。”
三娘疑惑不解,薛崇训继续说道:“我的母亲病好了,停服丹药就能苏醒。”
“哦。”三娘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良久之后,宇文姬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听人说以前大圣皇帝(武则天)处死过自己的儿子,是谣传还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而且不只一个。”薛崇训淡淡地说道,“不过……母亲虽然是她的亲生女儿,总是有些差别的。”
宇文姬颤|声道:“我不想郎君出事……”
薛崇训好言道:“你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