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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我,我是伊芙,我过来看你了。”
姑娘把父亲紧紧搂在怀里,就像父亲从前搂着她一样。
“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不是的,是真的,太好了,比我梦见的还要美。”
父女俩久别重逢,他们都盼望此刻,他们又不曾想到,怎能不相拥而泣。
“女儿,我以为死之前,再也见不到你……”
“父亲,我也是这么想……”
父女两人抚摸各自的脸,回忆着彼此分别时地样子,又哭了很久,等到他们不再痛哭,姑娘就问起父亲别后的事情,父亲为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我们在大海上漂泊了很久,那艘贩奴船是流动的地狱。奴隶的身上被剥得精光,手脚都用铁镣捆着,密密麻麻地塞在船舱里。男人肩负重担,他们由于拷打变得疲惫不堪。女人身上到处是血淋淋的伤口,她们用一根棍子支撑着着自己,才能站起身来。老人深弯下腰,看上去已是筋疲力尽。由于过度的饥饿和寒冷,有的奴隶一病不起,奴隶贩子就会抽出刀,当着他旁边吓得发抖的难友的面,一刀将他杀死。尸体被丢进大海,任由尾随的鲨鱼吞吃。”
“阿斯摩戴是贩奴船的主人,他十足是一个好色的魔鬼。他不停地抓女人去寻欢作乐,他摧残女人的身体,在她们的胸脯上烙上耻辱的标记。他还毁掉女人的贞洁,把她们的尊严一扫而光。上天罚他是不能有后的,他却把惩罚带到了船上,他抢夺别人的妻子,她敢不从,就杀死她的丈夫和孩子,她若委身,就要在奴隶主的胯下生不如死,女人一旦落在他的手里,下场比入地狱还要凄惨。”
“落日时分,白昼将尽,自由人在甲板上开怀畅饮,他们有尊严,有将来,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甲板下奴隶的苦难上。水手在晚霞里唱歌,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我是海军,终日与海为伴,为国浴血奋战,生活多么纯洁。如今却为了几个钱,堕落到走上了贩奴船。奴隶在舱底哀叹,他们绝望,他们可怜,前途未卜,骨肉离散,都是因为这残忍的贩奴船。我决定造阿斯摩戴的反,带领着奴隶逃出生天。”
“我和有良知的水手一起同阿斯摩戴交战,阿斯摩戴纵欲无度,打起仗来却是个鼠辈。我们打败了他,把他和追随他的水手赶上一条小船,让命运来把他们审判。我们犯有重罪,从此不敢回头,一路向西逃亡。我们穿越了地中海,到达了这个地方。那时候大伙都厌倦了海上的流浪,我们就在此安顿下来。我们和岛上的人结婚生子,都组建了新的家庭,一些人随后继续北上,我就留了下来,做了岛上主人。”
“我起初怕见人,时间一久,也就无所谓了。我热情地招待客人,但愿我的家人落难时,别人也会这样礼遇她们。我过了一段糜烂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后悔万分。每当我独坐在海边,望着海浪拍击崖岸,都会思念起远方的家乡,还有我故乡的亲人。我经常梦见爱人和孩子,梦见她们受尽磨难,都是因为我犯下的罪恶,让家人来替我承担。我想到此就会哭个不停,我在梦里哭泣,醒来后泪未干,就这样哭瞎了双眼……”
父亲说着泪流满面,他紧握着女儿的手,问她现在的境况,姑娘说自己过得很好,已经当上了船长。父亲夸奖女儿,笑得合不拢嘴。父亲又问起了母亲和洛克仙妮,伊芙心想母亲早已过世,妹妹又落在阿斯摩戴的手里,不免伤心。
“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很好,她们正盼着你回家。”
姑娘望着病危的父亲,撒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谎。
父亲听罢长出了一口气,他喜不自胜地对女儿说:
“那就好,假如你们为我受罪,我的罪就太重了,我也没办法偿还。”
父亲也许是太高兴了,开始不停地咳嗽,直到咳出了血。
“我企盼幸福生活又不得不走向它的反面,不想做恶又不得不做恶,害怕死亡又不能不坠入死亡的深渊。好女儿,要是父亲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姑娘想着一家的经历,又想起了王子的劝告。
“父亲,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父亲。”
15
那时候正是夏天,父亲最喜欢夏天。
听着大海的波涛,听着海鸟的鸣叫,真像是在帕福斯。
父女俩到海边,在海滩上坐下,父亲枕着女儿的肩头,听她讲着大海的故事。
“孩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已经看不见了,又有一身的毛病,我每天都盼着你来,你就真的来看我了,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父亲笑着,拉住女儿的手。
“孩子,你小时候最爱跟我一起出海,现在你也带着我到海上去吧。”
“父亲……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乖女儿,我们回帕福斯好不好?”
“好……”
“我还要再亲吻你的母亲。”
“好……”
“我还要再拥抱洛克仙妮。”
“好……好……”
“孩子,我还要……我还要跟你出海打鱼,就像你小的时候一样……”
“我的父亲!”
“我还要……抱着你回家。”
父亲说着不停地笑,女儿听了不住地哭。
在夏天,在海边,在女儿的身边,父亲死了。
姑娘想到母亲死在海里,也把父亲送到了海中,盼望着二老能在大海上相逢。
16
晚星缀满宁静的天空,为迷航的游子送去光明。
离家的孤女隔窗遥望,海把乡愁带进她的梦境。
船驶入了地中海,北方人纷纷地踏上了归程。昔日百舸争流的景象,还不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中。伊芙一路觅遍万水千山,今朝终于回到了海洋故园。过去的回忆,都化作生活中的无价之宝珍藏在姑娘的心底。
离家越近,伊芙越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还记得多年以前,也是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一家人被锁上贩奴船,望着血红的星海,伊芙知道家的温暖将不再有。从那时起,她就盼着回家的一天。
伊芙埋在心里的种子,眼看就要开出花来。
她恨不得化作振翅的小鸟,清晨就扑进家的心怀。
“看你这么想家,家里还有什么人呢?”船上的人都这么问她。
伊芙听了心里挺难受,她独处的时候也经常问自己,“可不是嘛,我的傻姑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父母都不在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也不知道流落何方。你就算站在家门口,又在等待着谁呢?”
姑娘心里其实也不清楚,只觉得离开家的时候,家在把她殷勤地呼唤……
伊芙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秋天的最后一晚也要过去了。
她再一次透过舷窗,遥望那亘古不变的宇宙,晶莹的点点繁星,宛如新生的小小天婴,她们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衰老,像人间的姑娘一样脆弱。她们为迷航的游子无私指引前程,待到晨光降临,那么多令人怀念的面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承载万物的大地,覆盖众生的苍穹,一起涌进伊芙的脑海,她觉得那是永远存在的东西,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一直存在……
17
冬来了,姑娘的船停泊在撒丁岛,北方的商旅全都回去了。大伙一走,生活变得很冷清,独对漫天的雨雪,姑娘感觉很孤独。撒丁岛是一片淡泊之地,乡亲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岛上的居民很长寿,老人皆有儿孙满堂,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姑娘的船数不清载运过多少货物,有别人托她的,也有她自己的。大船从一个地方航行到另一个地方,数不清有多少次装货卸货,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买卖交割。船上已是财源无穷,人言掌握不了自己的财产,就要被自己的财产所掌握,姑娘对于万贯家财又将怎样处理呢?
“金钱是贪婪的根源,我对拥有的财产已经满足了,我不想总惦记着尚未占有的东西,我父亲就是在金钱冲昏头脑,一招不慎走上不归路的。”
“金银财宝无不是和王子一起辛苦积攒的,和王子之间不能分彼此,自己的就是王子的,使用分毫都该和王子先商量。”
“能有清水和奶酪我就知足了,没有充实的心灵,富翁也不过是个盛装的乞丐。我只想过安定的日子,享乐必须适可而止,要多帮助穷苦的人,不能对人作威作福。”
姑娘心里是这样想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魔鬼找上门来。
“把你的心给我,我让你更富有。”
“你是谁?”
“我是自私的魔鬼,人们都叫我哀歌。”
“魔鬼?哈,既然你要我的心,就请你先看清它?”
“哎呀!你的心太明亮,刺伤了我的眼。”
“我的心里燃烧着火焰,那是熊熊的希望之火。你若再不走,它还要烧你哩。”
“天呐!莫烧我,我就走。我不敢接近你,直到你有了钱。”
“金钱为我招来了你,还要靠我把你送走。”
“哼!忘了告诉你,你最近要吃苦头?”
“一路风雨飘摇,我何时怕吃苦”姑娘接着说道,“也忘了告诉你,我所见过的魔鬼中,你算是最卑鄙的了。”
哀歌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姑娘和王子离开了撒丁岛。
18
绕过伯罗奔尼撒半岛时,海上惟剩下小亚尔古船。姑娘本该东行,她这时候做了个梦,梦见了死去的母亲。梦醒后姑娘对母亲十分想念,就改道北上到雅典去,那里是母亲的故乡。
北方有个萨拉米湾,在将近一千年前,那还是希波战争的时代,那里有过一场大海战。
“雅典三百艘战舰在萨拉米湾集结,他们派人假装逃兵,向波斯王薛西斯谎报雅典舰队内讧,引诱波斯王令六百艘巨型战舰驶进海湾。然而萨拉米湾狭窄,波斯巨船不能自由行驶,而雅典的战舰只小巧迅速,并以船头的冲角来撞击波斯舰的侧面,波斯舰队乱成一团,最后被雅典海军打败,两百艘战船被击沉,五十艘被俘获。”
王子对姑娘说,这是希罗多德老师告诉他的。
小亚尔古船驶进海湾时,正如魔鬼哀歌所言,姑娘吃了苦头,臭名昭著的贝尔菲格海盗盯上了他们。海盗在港湾里摆出了口袋阵,要杀光船上的人,抢走船上的财宝。
海盗的兵力是小亚尔古船的十倍,然而船上的水手也是身经百战,丝毫没有退缩的情绪,他们号角齐鸣,鼓满风帆,朝敌船猛然撞去,将敌人的长桨划断,然后又用冲角撞击敌舰的腹部,船上接着万石齐放,火箭齐发,把海盗船扫荡得东倒西斜,好像一个男孩蹬翻一座座沙堆的小城堡。贝尔菲格海盗毫无还手之力,狼狈的朝萨拉米湾里逃窜。
小亚尔古船追进港湾深处,才发现那里水域狭窄,水也浅,庞大的小亚尔古船吃水深,在萨拉米湾里寸步难行。姑娘和王子正准备撤走,贝尔菲格海盗卷土重来,小亚尔古船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海盗船小,速度也快,狠狠地撞击小亚尔古船的侧面,这艘巨船开始下沉。海盗杀上船来,船上起了大火,姑娘被火包围,火烤得她晕了过去,王子把她救了出来。
海盗船在溃退时折损了大半,如今即便得势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小亚尔古船的水手奋力拼杀,大有与海盗同归于尽的意思。他们在混乱中发现了一个光着身子的胖老头,那人就是贝尔菲格,他身躯肥硕,跑不了多快,水手们上去就把这个罪魁祸首给打死了,那时他连刀都懒得拔出来。贝尔菲格一死,海盗四散奔逃,水手也都跳船逃生。
王子保护着姑娘杀出了一条血路,爬上了一块救生的浮板。姑娘不久也醒了过来,他们目睹着小亚尔古船沉入了大海。那时候天阴沉沉的,海面上挂起了大风,四周都是起了火的船只,小浮板在风浪里左右摇摆,无依无靠。姑娘和王子相依为命,他们忍饥挨饿,在海上漂流了一段日子,他们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后被大浪打上雅典海岸。
19
在苍茫的大海上,伊芙直面惊涛骇浪,洛克仙妮的微笑浮现在她眼前……
“天空再也不是我的天空,海洋再也不是我的海洋。”
“你看我这脆弱的船和桨,怎能抵御大海汹涌的波浪?怎能逃脱天空阴森的魔掌?”
“全身没有干净的地方,狂风打得我痛断肝肠,饥饿折腾得我不成模样。”
“我是多么的亲近海洋,我是多么的亲近死亡。”
“可是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无论怎样艰难,我要勇敢的活下去。”
“母亲含恨而死,我要勇敢的活下去,父亲含笑而终,我要勇敢的活下去。”
“啊,奴隶,奴隶的生活!受侮辱,遭损害,挨鞭打,被火烫。”
“我不担心会死去,死亡!你是慰藉,也是解脱,我何必为你悲伤。”
“我梦想着有一天,曙光能照耀在我的脸上。”
“我梦想着有一天,幸福能降临到她的身上。”
“我梦想着有一天,大地的子孙能欢聚一堂。”
“我要勇敢的活下去,为了梦想中那一天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