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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北风寒气袭来,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谦妃刘氏又将个大毛貂冠给她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马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谦妃刘氏、老贵人皆笑。带了十个宫女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车,四匹马。谦妃刘氏独坐一车,安贵人、老贵人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庭院,车已歇满了。
三人进内,我早乘鸾驾到了庭院,皇上和熹贵妃见了,迎上前来,道:“朕和熹爱妃来了多时了,诸位爱妃也巳到齐。”
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美人,我初来尚有几位不认识,雍正帝指点我一一见了礼,这些爱妃佳人个个称赞不休。随后安贵人、老贵人上来与我见礼。安贵人还生得伶俐,这老贵人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安贵人的雕帽碰歪在一边。老贵人连忙整好,安贵人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李常在,开朗健谈,拉住了我,见我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想起她梦里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
便随欲问了原在汇芳书院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的话,我一一答了。
我在众姐妹前尚是年轻,被这些姐姐,你一句我一句的赞,倒赞得我很不好意思。
李常在放了手,我等告退,被弘历急急来至北湖边的阁楼上,淑慎公主、端柔格格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哀伤道:“实然迟了些,那和惠和硕公主、桃红还没有来么?”弘历道:“也该快来了。”
我、弘历、淑慎、端柔四人又与后来的和惠、桃红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郎的少君烨磊前来拜贺,请了史给事的少君伊尔根觉罗氏、今任淮河工部尚书的外甥赫舍里氏、姑苏名士高品、国子监大学士张公之子张康、天津镇守海口和总兵之子和霖,听说这两位就是皇室弟兄的妻舅。
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直隶总督利瓦伊钧,尚未到来。这一班人,我除了君伊尔根觉罗氏、赫舍里氏之外,恰不认识。这烨磊字安然,系中州世家,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大江南北文人墨客均称莫逆。
那个赫舍里氏是科尔沁草原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就住在他舅舅淮河工部尚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
这和霖是天津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文芳格格有亲,因此认得皇亲贵族,时相戏侮。
这张康是个举人,年已二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伊尔根觉罗氏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妹妹的。他的相貌与他妹妹一样俊俏,年才十七岁,文武皆能。因与舅舅家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烨磊倒是相好。
当下弘历、淑慎引了我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了些仰慕之意。
烨磊道:“弘历,你家里请宴席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
弘历笑道:“不是我定要与你们分开,和霖是不用说的,就是这赫舍里氏、张康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皇阿玛今日还请了自己的弟兄,这两位与众不同的,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我实在怕皇额娘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寒暄已毕,宾主作揖谦让而坐。一会儿上酒奏乐,有二十个美女,振摇着珠玉串成的耳饰,拖曳着灵巧轻便的衣裾,列队在筵前步履轻快地跳起舞来,还唱起凌波之歌: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瑶,铿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遇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风。
水中月(五十六)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溢露似沾巾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两支舞完毕,而后敲起灵鼍鼓,吹起玉龙笛,众乐齐鸣,宾主觥筹交错,畅饮尽欢。
于是,我、淑慎公主共捧一杯酒,我向雍正帝致敬说:“我们僻居边远书院角落,没见过隆重的仪式,今天盛会,能够看到如此盛大的礼仪,而且有幸在这里遇到你这位大君子,真是倍增荣耀。”
“朕和众爱妃心里明白你文艺绘声绘色,希望你能作一首诗以记载盛会,使之流传于紫禁之巅,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可不可以?”我推辞不掉,于是写下《红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渊宫开栋字,水路息波澜。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威灵闻赫弈,事业保全完。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凤舞三檐盖,龙驮七宝鞍。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异味充喉舌,灵光照肺肝。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献酢陪高会,歌呼得尽欢。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写完奉呈后,雍正帝十分高兴。就在这时,见弘历的跟班走到雍正帝身边道:“昆先生送来的戏单。”熹贵妃过来,与我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我悄悄的向弘历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芳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芳官的戏,是蓉儿的。”
我等往远处看时,却是戏班头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陪着笑,又向太监总管请安。又听旁边一戏子说道:“就是在皇上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样交代你的?”
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芳官,比蓉儿还好。大人不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蓉儿来,包管不误。”
戏班头犹豫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几个“是!”看着蓉儿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弘历低声向我耳边道:“你听见没有?”我默默点头,心上很感激戏班头的决定。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场。我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当他是芳官,又看不大像,比芳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身边的弘历道:“这是谁?
有此秀骨。”弘历笑了笑道:“这个算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我知弘历故意讥诮,便问端柔格格,端柔格格想了想道:“这就是《花选》上第二的瑶台壁月龄媚娘。”我哀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夏虫不可语冰,难怪天佑怪我。”弘历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举。”安贵人轻笑道:“怎么?香玉才人连龄媚娘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焉知天下事。”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我倒有些不放心,恐芳官也未必压得下这龄媚娘,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场门口,帘子一掀,芳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
手锣响处,莲步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过来,把我的眼光分作几处,在我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幸亏听得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
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住。再看那柳梦汝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淑慎公主问道:“何如?”我并未听见,魂灵儿倒像附在小女身上,同了芳官进去了。偏有那戏班头冒冒失失走过来,把我一拍,道:“这就是芳官,你说好不好?”倒把我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得出神。
原来芳芳官一出场,早已看见我,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不知第几回了,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
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云片”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我溜来,我心里十分畅满。
端柔格格低低的对淑慎公主道:“这个新来的戏子,倒与香玉才人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她。”端柔格格向我道:“这个曲艺公子叫什么名字?”我痴痴说道:“他叫芳官。”
弘历惊奇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我回过神答道:“我尚不认识他。”端柔格格趣笑道:“香玉才人好像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
大家都微笑看着我,我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夏素兰的《舞盘》、月漱芳的《题曲》、萧惜陌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我唯有向弘历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弘历与庄亲王允禄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庄亲王允禄又把合席的人都恭维拉拢了一会。我又见那些亲王贵族,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有趣。又见弘历的舅舅允礼,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
正席上兵部侍郎、张学士、王阁学、沈司业有事在身先散。我见一些高官贵员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身时,忽见一个美人走过来。众人说道:“苏格格来了!”雍正帝佩上前与众人见礼,我见她还不过十**岁,生得貌如仙女,十分抚媚。
雍正帝道:“众卿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苏格格笑道:“臣妾回皇上的话,早上在宫里的锦春园华阁去拜读一些古文书籍,原打算不耽搁的。但是看着看着竟然忘了神,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我同了端柔格格、淑慎公主告辞,诸人都送到阁楼门口,太监总管安德海吩咐凤鸾驶来,备好了马车。
雍正帝对我温馨道:“今日朕备小酌,屈吾香玉尚书一叙,作个清谈雅集。虽寒陋朴素,就是自家几位皇亲贵人,吾爱妃断不可妄言。”我应允,又谢了。“皇上言重了,此番若不是皇上盛情款待,臣妾何来之福能见到如此盛大的戏曲演艺?”妃子、贵人、常在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大官皇亲贵族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
月亮从东谷升起,诸位高官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着出宫,各自返回他们的府邸,而车马布集的声音悠悠传开。
镜中花(五十七)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自从我入宫以后,天佑就像一只失了魂的孤雁,整日里恹恹的。我不土脂粉,不扫娥眉,连用琴棋解闷的心情也拒之千里,圆明园门前一派冷落。
雍正帝心中着急,又不忍心逼迫我成婚,他太了解这个性情刚烈酷似自己的女儿了。于是,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养心殿安处,每天除了帮皇上做些研磨钦典古书乐谱之外,就是对着那块定情的玉石出神。
有时,淑慎公主会过来跟我谈谈心里话,因为驸马爷落地之后,府中又出了麻烦事,一直没有音讯。淑慎公主思念恋人,我与她同病相怜,也日夜思念曾经一起的快乐。两人不禁想起同为芳官、柳梦汝唱戏的事,将戏足足回味半晌,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又将夏素兰、月漱芳、萧惜陌、柳梦汝的色艺品评,都为绝顶。细细核来,惜陌的神色尤胜于诸人,次则素兰可以匹敌。然较比芳官起来,毫厘之间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