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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金道:“酒不是白喝的,我有话问你。你若答得好时,我另有重重的赏赐;你若答得不好时,我也一般赏你,只是赏得就轻些。”
班哥听得晕头涨脑,脱口问道:“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
真金笑道:“说实话,那就是好!”
荆门最大的酒楼叫做“太白居”,但班哥却将真金引到了隔壁的“醉仙楼”。因“醉仙楼”有一样招牌——二十年陈的“碧香酒”。
小二将两人引入雅间,送上酒菜。真金见班哥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微微一笑,竟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班哥苦着脸道:“爷,小的便死,也盼死个明白,您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真金道:“对宋用兵之始,薛禅汗(忽必烈尊号)便下过命令,三令五申,不得妄加杀掠,不得侵扰百姓,为何下头竟全不理会?”
真金原不是闭锁深宫,不预外事的庸碌皇子。三年前他受封燕王,当时便身兼中书省首脑、秩正一品的中书令,彼时他还没过二十岁的生日!两年前,忽必烈又命他兼了枢密院使的职位,有意栽培他熟悉政务。
然则在此次孤身奉旨巡视江南之前,他只跟随父亲去过宜兴(此宜兴是今河北滦平,不是江苏那个宜兴)和称海,官场里头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诸般惯例,他虽也见过,但终究不多。
蒙古兵数年来征战四方,所向披靡,打下一座城池后,不是屠城,就是烧杀劫掠,这些恶行他多有耳闻,但想到赵宋多有英勇不屈之士,是父亲再三严明要以礼遇之,徐徐安抚的所在,即便是撞见周察那样强抢民妇的荒淫之徒,他也只当做个别——却万不曾料到,积年习性一朝难改,底下人仍是往日的行径!
他此时询问班哥,一半是胸中疑惑难明,一半却也为与这浑人说话排遣。当下班哥听了真金问话,犹豫了片时,可怜兮兮问道:“我说真话,王爷不恼?”
真金道:“我说了赏你,怎会恼你?你有什么便说什么罢。”
班哥眨着眼睛道:“王爷觉着奇怪,不知底下人却更奇怪呢!这大宋的花花江山眼瞧着就打下来了,但只光看着,不叫抢不叫拿,有什么用?既不抢不拿,又何必费这么大事、死那么多人来打呢?”
班哥说完,偷眼瞧着真金。
真金半响不语,良久,放下酒杯,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道理浅显无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领略到了。且不说蒙人入侵汉地,便是汉人自己打自己——刘邦入咸阳,数万人中也只一个萧何不曾拥到秦宫去抢夺金银珠宝!如今轮到自家,为何竟看不穿了?
只是,这般强取豪夺下去,这亘古未有的偌大基业,能传到几时呢?
34第三十四章
他心中郁结;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班哥不明白他的心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窥伺。
真金酒量甚豪;平生从未醉过;这一场豪饮将店内珍品劣品不分好歹喝了个净干;脑筋却仍是清楚无比,无奈之下,打了个酒嗝,闷闷地吩咐打道回府。
府里桑图已经带兵去拿周察;但派去“提篮村”的人早已回来;见真金回府,抱了孩子来给他瞧。
真金看那孩子时:换了一身簇新的绫罗衣服,脸蛋洗得干干净净,红扑扑地就像一个大林檎;在乳娘怀里伸胳膊蹬腿,不时“咿呀”两声,比跟随自己在山上亡命时活泛了许多。
他一见孩子,登时又想起兰芽来,伸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轻声问道:“宝宝,宝宝,想不想你娘?”
乳娘在旁听得惊讶至极,暗忖难道这位王爷从大都远赴江南,风餐露宿地竟真的将女儿带在身边?倘不是女儿,这“娘”又是何人?又有什么人能将孩子托付给王爷照料?
真金逗了逗孩子,命乳娘退下,嘱咐好生照料,自己合衣躺倒在床上。有人轻手轻脚进来伺候洗漱,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众人关好房门,悄没声儿地都下去了。
真金翻了几个身,慢慢睡着了。
一觉睡到了半夜,没什么响动,却忽然又醒了来。此刻心气平和,定定地看着天棚许久,忽然自失地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朝代更迭,到何时不是刀光剑影,赤地千里!只管怀妇人之仁,哪来的大汉盛唐!
可笑自己竟给几个风尘女子几句话便动摇了雄心壮志!开疆拓土,征战四方,那正是男儿功业,有何忌讳犹疑!至于“攻心”、“怀柔”云云,不过是策略计谋,用得不好,再想法子就是,何必为了这一件事弄得自己牵肠挂肚、郁郁不快?
他想到这里,重又鼓起精神来,喃喃念了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心满意足,一身轻松又睡了过去。
次日起床,吃了早饭,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拳,有人来报:“王爷那匹毛驴,不知怎地犯了脾气,不肯吃料!”
真金这才想起:该当去集市上买匹马。过两日上路,应当走旱路才是,因走水路虽然舒适,但全然不能“巡查官声民情”。
想到这里,向那人摆摆手,转身出了院门。
才出大门,就见昨日那个班哥在门外不远处探头探脑,见真金出来,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躬身问道:“王爷今日想去哪里转,小人陪您去可好?”
真金向来出门不喜带人,但又一想,这人有一桩好处,直肚直肠,是个肯说实话的,带他同去也好,有什么事随时可以问他。遂笑笑道:“好,你带我去马市瞧瞧!”
真金原先那匹白马与周察的人打斗时失落了。那马乃是名种,一路将他驮到这里,在桑林被打时也不肯独自逃跑,称得上有恩有义,如今丢了,真金颇有几分痛惜。当下打定主意,要再买一匹白马。
荆门不大,马市虽在东郊,走了一顿饭工夫也便到了。真金来回走了两趟,见白马不多,良种尤少,不禁有些失望。
正要胡乱挑一匹应付,忽见不远处一个虬髯大汉牵了一匹高头白马走过来。那马双眼有神,甚是精神, ;便有几个人走过去询问。那大汉得意洋洋,大声道:“这是鼎鼎大名的‘照夜玉狮子’,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若不是急等钱用,谁舍得卖!”
真金听他诌出“照夜玉狮子”来,倒觉好笑,走过去拍拍马背,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马你卖多少钱?”
见立时有人问价,大汉挺起了胸膛,伸出一只手掌。
“五十两?这真是漫天要价了。这马虽比市上其余的马略强些,二十两银子也顶了天了!我也不跟你来啰嗦,给你二十两,马我骑走,如何?”
此时围上来的几个人听了出价,都摇头散去,大汉有些慌了,想了想,一咬牙道:“罢了,谁让我等银子使呢。拿钱来罢!”
真金照数付了银子,翻身上马,向班哥招招手,一人一骑向集市外走去。
这马不算良驹,但通体雪白,和他原来那匹马有几分相似之处。真金摸摸马鬃,也不催它,信马由缰在街上慢行。
谁知走到一家当铺门口,忽然看见一个一身皂衣,又瘦又小的青年人从里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个高大的壮丁,口中喊道:“抓住这小贼,莫走了小贼!”
转眼间青年人便从真金马旁奔了过去,真金只觉这人身形步伐好生熟悉,猛然间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站住!”
这人一个激灵,将身子转了过来。真金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贺兰芽!
兰芽看清是他,回身又跑,但那几个壮丁已追了上来,将去路堵住。一人笑道:“小贼,你还往哪里逃?”
真金瞠目结舌望着兰芽,心道这难道是偷顺了手,竟偷到当铺来了?
他心中对她余怒未消,当下催马向后退了几步,居高临下看着兰芽,“哼”了一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兰芽咬牙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
话没说完却又咽回,面上神情分明是欲待辩解,却想起几日前偷拿他金银的事来,因此说不下去。
真金不再开口,端坐马鞍,要瞧她怎生向自己求助。不成想她十分硬气,给数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围在中心,却毫不畏惧,仰头道:“光天化日,夺人钱财,还来反咬一口,没了王法了么?”
一人骂道:“你拿一锭铅胎的银子来换钱,给我们发现了,是谁反咬一口?”
有一人笑嘻嘻道:“你小声些,这位公子娇怯怯地,可经不住你吓唬。”
说完,众人都放肆大笑。显然早已看穿了她是女子。
真金见这些人一脸淫邪,脸色已是变了,此时已知定是这些人颠倒黑白,欺侮她一个孤身女子。偏偏说话那人不知死活,伸手要去触碰兰芽的脸蛋!真金勃然大怒,手中马鞭“啪”一挥,那人手上、脸上,立刻各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人捂脸跳了起来,指着真金破口大骂。众人见来了惹事的,刚要一哄而上,真金冷冷问道:“她偷了你们什么东西?”
这群人见他鲜衣怒马,器宇轩昂,一时弄不清来头,况作恶心虚,也不欲将事情闹大,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上前一步,道:“这小贼适才拿来一锭银子,说为用时方便,要换成小银角子……”
他向身边一个同伴一指:“咱们朝奉给他换了,谁知转眼便发现那银子内里裹着铅胎,竟是一锭假银!这等骗钱的贼子,我们自然要跟他理论,阁下不问青红皂白,出手伤人,却是不该!”
兰芽听了这话,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指着那人道:“你……你们……”
真金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该去见官,请大老爷秉公断案才是!”
他自觉这话说得公正有理,孰知不但当铺的这些人哈哈大笑,连围拢上来的老百姓也大声笑起来。前头对兰芽无礼那人道:“如今只要迈进衙门大门,管你原告被告,不倾家荡产休想出来!瞧你穿得齐整,敢是脑子不清楚么?”他说完,众人又笑起来。
真金涨红了脸,薄薄的嘴唇抿得笔直,拉住马缰的右手攥得出了汗。看兰芽时,她嘴角上翘,这当儿竟然流露出嘲讽之意。
当铺诸人见他哑口无言,又要来拉扯兰芽。此刻班哥早已站在马旁,但看了真金眼色,不敢贸然开口。
围观的百姓已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叹道:“年轻轻轻,什么事不能做,偏要干这等事!”众人听了,都随声附和。兰芽愈发激愤,大声说了句什么,因周围乱糟糟的,并没几个人听见。
真金情知此刻若拿出身份来压制这些人,兰芽纵然扬眉吐气,却仍难洗清冤枉,令真相大白。反倒更要给围观的百姓说一句:骗人钱财在前,仗势欺人在后。以她的性子,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但如何能洗清冤枉,他委实不知。
35第三十五章
踌躇之间;忽一眼瞥见兰芽双手指尖在日光下微微闪光,似乎涂了一层药膏;他心中一喜——那日他同兰芽在山上烤食蜗牛;兰芽不小心烫伤了指尖;獾油治烫伤有奇效;她指尖上定然是獾油!
想到此处,他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问那朝奉道:“那锭假银;你们可带在身上?”
朝奉伸手便从怀里掏出一锭剪成两半的银子,众目睽睽;果然中间乃是铅胎。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又大了起来。
真金向着围观百姓一拱手;朗声说道:“众位相亲;这位公子不是贼,这当铺才是贼窝!”他这一句话出口,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喧哗。那朝奉等人都吵嚷起来。
真金大声道:“当铺说假银子是这位公子所当,这位公子又说是当铺拿假银子换了她的真银。谁说的真话,谁说的假话,我有个极简单的法子,一试便知。众位乡亲,可愿做个见证?”
此刻百姓愈聚愈多,有爱看热闹的人早喊起来:“愿意愿意,快说法子!”
那朝奉和同伴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狐疑,一人走上前去,伸手要将假银要回。真金如何肯给他,催马向围观的人群中走了两步,用手向一位中年农妇一指:“这位大嫂,可否帮个小忙?”
这农妇红了脸,问道:“什么忙?”
真金又一指兰芽:“烦你上前,摸一摸这位公子——啊不对,这其实是位姑娘,原来是女扮男装——烦你摸一摸她双手指尖,看看上有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