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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有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宝顶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出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里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铛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过头,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