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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鸣钟声传来,蓐收对小夭说:“时辰到。”
小夭轻吸了口气,对自己说:没什么,父王就在祭台顶端等我,和那日试衣服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多走一段台阶。
小夭缓缓走出了云帐,侍女们迅速地为她整理好袍摆。
整座祭坛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级台阶,下宽上窄,威严地伫立在员峤山顶端,再加上全副铠甲肃立在祭坛四周的高辛精兵,让人顿生敬慕畏俱。所以宾客都穿着郑重的礼服,站在观礼台上,安静地看向祭坛。
阿念嘴角噙着笑,幸灾乐祸地等着。
颛顼既平静又期待,这一刻不仅仅是小夭的归来,还将是他的归去。
璟有期待,他曾无数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现在终于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紧张,站在这里,隐没在无数来宾中,让他觉得距离她十分遥远。
此时,红日高挂,光芒万丈,钟声悠扬,一个少女姗姗走上了祭坛。
乌发堆起云鬓,素白色的束腰长裙,将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外罩一件长长的拖地纱袍,纱袍上用红黑两色的丝线绣着桃花玄鸟图,随着她的走动,纱袍展开在白玉台阶上,绯红的桃花从她腰部蔓延开来,开得缤纷绚烂,直铺得玉阶上满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随着钟鸣,从容不迫地走着,她微微仰着头,向着祭坛顶端看去,肌肤胜雪,容色清丽,额间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荡人心魄。全大荒的人都为她而来,可她神情冷肃,唇角紧抿,不见丝毫笑意,眼中带着不悦和不耐烦,甚至几抹讥嘲。
不知道是一天绚烂的阳光,还是一地缤纷的桃花,所有人都有点头晕目眩,只觉得纵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只是踩在她脚下的一抔黄土。
颛顼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颛顼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璟只觉眼前所以的缤纷绚烂都化作了不安,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好似想用力地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小夭缓缓站定在俊帝面前,对俊帝叩拜,俊帝暗叹,很多时候命运都自有轨迹,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带着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脑内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祷词中叩拜再叩拜。拜蓐收多日训练所赐,她在麻木的状态下,竟然比平日做得还好,小夭心内暗嘲,这种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觉得你知礼仪。
直到最后,小夭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全部僵硬掉时,终于听到了大宗伯宣布祭祀仪式结束。来宾们在侍者的带领下,依次离开。
上了云辇后,小夭长舒了口气,俊帝问:“累吗?”
小夭点头,俊帝说:“回去后,把衣服换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会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无所谓。”
“父王,你不累吗?”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却必须去,但俊帝并不喜应酬。
“我习惯了。”
小夭说:“父王,你不问我为什么穿了这套你很不喜欢的礼服吗?”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礼服弄坏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
“早知如此,不该不管,可……阿念现在不过是用蛮横在掩饰自卑和害怕。只有她时,她就是唯一,不必计较,有了你时,她会拿自己和你比较。唯一能让她安心的就是我和颛顼,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偏心,倒只能比过去更纵然她一些。而且我觉得……有些事情,是你们姊妹间的事情,应该你们自己解决。”
阿念的害怕,小夭能理解,怕她抢走了爹和哥哥,可是自卑?小夭自嘲地笑笑,说道:“这事我会解决,我就是想着,让她发泄够了,我再收拾她。”
俊帝竟然叹了口气,“我这一生,用我所有换了我所想要的,有遗恨却无后悔,唯独挂心的应该就你们姊妹两人。你们若能真心接纳彼此,看顾彼此,我则了无担心了。”
俊帝难得流露一次伤感的情绪,惹得小夭也有些难受,可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很奇妙,不是一个有心,另一个就能有意,小夭没有信心她与阿念能做到父亲期许的,给不了父亲承诺,但她会尽力。
云辇停在承恩宫,俊帝回朝晖殿,简单地洗漱更衣后,稍微休息一下就要去漪清园参加晚宴。小夭则回了明瑟殿。
侍女们知道她的脾气,先麻利地帮她把礼服脱了,再赶紧帮她卸妆。弄完后,小夭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从头到脚活过来了。
小夭再不羡慕人家纤腰一握了,让婢女找了件宽松的衣裙穿上,她四仰八叉地躺着,由着婢女帮她梳头发。一个婢女帮她轻轻地按压着头皮放松,小夭舒服得竟然慢慢睡着了。
小夭这边了无心事地呼呼大睡,却不知道漪清园里很多年轻人都在议论她。
馨悦和意映抓着颛顼唠叨:“把你表妹叫出来,我们想认识她。”
丰隆和几个世家公子不说话,却都眼巴巴地看着颛顼,颛顼头疼地说:“她脾气有些古怪,只怕不愿出来。”
姜氏的一个子弟说道:“我们当然知道她有些脾气了,要不然我们需要找你吗?”
馨悦对颛顼说:“大家是不是朋友啊?日后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人家问那你认识他表妹吗?难道我们说我们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们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颛顼招架不住,向站在一旁的璟求救,“帮我劝劝他们吧。”
一直沉默的璟说道:“你们别为难颛顼了。”
丰隆立即笑道:“就是,就是,大家别为难颛顼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认识,也不着急这一时。”
馨悦和意映都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再起哄,觉得无趣,纷纷走开去别处玩了。
颛顼悄悄向璟道谢,璟突然说:“我想见小夭。”
颛顼眼中情绪变幻,沉吟了一瞬,笑说道:“我只能帮你递个消息,见不见你在她。”
璟说:“谢谢,麻烦你告诉她,我在山底的龙骨狱外等她。”
颛顼困惑不解,笑道:“隐秘倒是够隐秘,不过可不像是约见女孩子的好地方。”
璟作揖,轻声说:“麻烦你了。”说完,他就找机会悄悄离开了。
颛顼派心腹侍从去见小夭。
小夭一觉刚睡醒,正在吃东西,听到侍从禀奏说“十七在龙骨狱外相候”,小夭有些欣喜又有些烦恼还有些紧张,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慢慢地吃完碗里的食物,仔细漱了口,尽量泰然自若地对婢女吩咐:“我想换件衣服见客,帮我挑一件好看一点的。”
几个婢女第一次听到王姬主动要求打扮,全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立即动手把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一件件拿给王姬看。
她们叽叽喳喳地商量,好半晌才挑了三件出来,“今晚月色极好,穿这三套衣衫肯定好看。”
小夭为难地说:“能不束腰吗?”
婢女紫贝立即说:“这是晚上,本来就光线不好,穿得宽宽松松,乍一看像孕妇。”
另一个婢女珊瑚笑眯眯地说:“王姬,我们想穿这样的衣服也不能,因为腰不够细、腿不够长,穿上不好看。您穿上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肯穿呢?”
小夭问:“真的好看?”
所有婢女齐齐点头,小夭想到这是她第一次以女子容貌见璟,决定要好看不要舒服了。
小夭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裙,袖口和裙摆的里层绣了绿色的藤萝,行走时才会露出些许,平添几分俏皮。婢女又帮她松松绾了个发髻,簪上一支翡翠步摇,走路时,颗颗翡翠摇曳摆动,恰与袖口裙摆的刺绣呼应。
小夭走了几步,婢女们齐齐满意地点头,珊瑚左右看看,冲去衣箱里翻拣,拿出一条长长的绿色绣花纱罗披帛,搭到小夭肩上,绕过腰,旋于手臂间,再任纱罗自然垂落。
小夭走了几步,觉得累赘,众婢女却一脸惊叹,齐齐拍手,“王姬,快快去见你想见的人吧,管保让他从此再忘不了你。”
小夭脸有点烧,“你们胡说什么?我就是去见一个普通朋友。”
所以婢女都忍着笑,是普通,普通到让王姬肯费心打扮自己。
小夭乘坐云辇下山,快到时,她却让驭者停了车。
今夜是满月之夜,月色真的很好,银辉落在树梢,又洒在青石小路上。小夭踏着月色,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距离山脚已不远,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隐隐传来。
绕过一丛灌木,小夭看到了站在礁岩上的男子。
他面朝着大海,静静地等候,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在这里等她的是叶十七。
小夭心里的那些恼怒渐渐地消失了,只余了喜悦和紧张。
小夭越发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近他。
在拜祭仪式上,阿念本来一直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小夭的笑话,没想到小夭最后穿的礼服比她毁掉的那一套更华美、更精致,简直是让整个大荒都为之侧目。
阿念差点想冲出去,撕毁小夭的礼服,毁掉小夭的妆容,毁掉小夭也毁掉自己,但母亲紧紧地抓住了她,眼中含着恐惧和哀求,她可以蛮横地对任何人,唯独没有办法那样对母亲。
阿念只能闭着眼睛,默默地忍受到整个祭拜仪式结束。
她送了母亲回宫,却觉得自己在承恩殿再待不下去。从小夭回来后,这座宫殿不再是完全属于她的家。
阿念策着玄鸟坐骑,离开了承恩宫,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只是想暂时地逃离,不想听到所以的欢声笑语都只是为了小夭。
玄鸟漫无目的地飞着,阿念累了,玄鸟停在了大海中不知名的小礁石岛上。礁石岛小得比一艘船大不了多少,阿念抱膝坐着,看着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碎裂在她身旁,像怪兽一般发出轰鸣声,往常她早就害怕了,可今夜她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最好真有一只怪兽出来,反正父王和哥哥有了小夭,他们都不再关心她。她觉得最好她被怪兽咬成重伤,奄奄一息时,父王和哥哥才找到她。他们痛苦自责内疚,可是已经晚了!阿念从幻想父王和哥哥在发现要失去她的痛苦中得到了些许报复的快感。
又一波浪潮涌来,一个白衣白发、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坐在浪潮上,微笑地看着阿念,柔声说:“很痛苦吗?你的父亲和哥哥都抛弃了你。”
阿念认出了他,是那个和小六一起绑架过她的九命相柳。也许因为上次所以的坏事都是小六做的,相柳给阿念的印象并不坏,阿念很紧张,却并不害怕。
阿念问:“你怎么在这里?”
相柳笑,“你说呢?整个大荒都在谈论高辛大王姬,我自然也有点好奇,所以来凑个热闹。”
又是小夭,又是小夭!阿念重重哼了一声。
相柳微笑着说:“如果没有她,你仍是高辛独一无二的王姬,是父王唯一的女儿,是哥哥唯一的妹妹,可是她莫名其妙地跑饿了出来,夺走了你的一切,难道你不想报复她吗?”
阿念紧咬着唇,不吭声。她知道她不该和相柳做交易,哥哥曾恼怒地骂过他是魔头,可是……这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还不够分量的诱惑。
阿念挣扎着说:“我是恨她,可我没想让她死,我只是想一切都恢复到以前。”
相柳柔声说:“我承认我有可能想杀轩辕的王子,但绝不会杀高辛的王姬,我们神农义军绝不想得罪俊帝。”
阿念知道,所以她并不怕他。
相柳凝视着阿念的眼睛,温柔地提议:“你觉得好好折磨她一番,却不取她的性命,怎么样?”
阿念慢慢地点了下头。
相柳笑,“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你的父王和哥哥应该更偏爱你才对。”
阿念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听到了一句顺心的话,她问:“怎么才能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相柳说:“只要你能把她引出来,不要被人察觉,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阿念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相柳微笑着说:“你是高辛王姬,什么都不缺,难得有一件我能为你效劳的事,我当然很乐意。你也知道我们神农义军的处境,如果日后有可能,希望王姬能帮我一次。”
阿念笑问:“你都不要我发誓,你不怕我反悔吗?”
相柳笑看着她,温柔又郑重地说:“我相信你。”
阿念甜甜地笑起来,“好!你帮我狠狠教训她一番,我日后帮你一次。”
相柳把一枚贝壳递给阿念,“把她引到海上,捏碎这个,我就会赶到。”
阿念收好了贝壳,策玄鸟返回。
小夭一边喜悦地眺望着礁岩上的人影,一边忐忑地走着。突然,一枚小石子砸到她背上,小夭回身,看到阿念远远地站着,冲她挥了挥手,好像要她过去。小夭朝着阿念走过去,阿念却一转身,消失在了树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