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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手携酒瓶,在阳光明亮而臭气满溢的圣婴公墓,找到意大利代书,将前晚的故事全盘托出,看代书写好信并随即将信寄去给母亲。我渴望拥抱街上每个行人。我是雷利欧,我是个演员。
九月,我的名字已出现在传单上,我把传单也寄一份给母亲。
我们演的戏已非老意大利喜剧了。我们的新戏是一部名剧作家的诙谐剧,由於作家集体罢工,这部戏因而不能在法国剧院公演。
我们不能明说作品何人所写,但戏迷都直到他是谁。每晚,老瑞诺的里斯本剧场,观众有一半以上是宫廷中人。
我每一饰演难主角,演的是个年轻的恋人,类似雷利欧的角色。他的戏其实比主角更容易讨好;以至於当我出场亮相,总是格外抢戏。尼古拉斯教我台词,经常严责我每一下工夫苦念苦记。演出第四天,剧作家还特别为我加重了戏的份量。
尼克也有属他的个人间奏曲时段。他演奏了莫扎特轻盈的小奏鸣曲,在他演奏时,剧场观众都屏息聆赏。甚至他的同学朋友也恢复了交往。我们更开始受邀於私人舞会。每隔数日,我总会有信寄给母亲;有一天,我寄了一份英文《观察报》的剪报给她,剪报中对我们的小剧相当赞赏,还特别指出戏中的金发浪子,在第叁第四幕戏里,不知偷了多少少女观众的芳心。当然,我看不懂剪报,然而给我剪报的绅士指这是赞美的话,尼古拉斯也作了相同的保证。
秋凉时分,我穿着腥红色毛皮披风上舞台。如此惹眼服饰,纵使坐在最後一排的半盲观众,也会眼睛一亮。我的化妆技术进步了,懂得利用阴影来加强脸上的轮廓;我的眼睛画有黑圈,嘴也红了一点,看上去显得即温文却又佻达。我开始接到女士写来的情书。
每天早晨,尼古拉斯跟一位意大利名家学音乐。我们仍有足够的钱,享受美酒美食和燃料暖气的花费。母亲一星期寄两次信来,她表示身体情况在好转之中,咳嗽也每一去年冬天那麽严重,痛苦减轻了很多。只是两家的父亲,都正式宣告脱离父子关系,连我们的名字也都绝口不提。
我们太兴奋了,对此类小事根本不予理会。然而我的黑暗惊恐——那个「致命性病疫」,在寒冷天气里,侵袭作祟的次数日见频繁。
巴黎的寒冷特别难过,荒山僻野在峭寒时拥有的乾爽洁净,一点儿也见不到。穷人一脸饥色,在门口发抖徘徊,未铺设好的弯曲街道到处污秽泥浆。眼前满是赤脚受冻的小孩,更多的弃令人触目惊心。对能拥有皮毛披风,我更加感激而快乐。当我们出外时,我总以披风紧裹我们两人,碰到下雨下雪时,更是紧紧相拥而行。
冷也罢不冷也罢,这段时日的幸福已无庸夸张,生活正如我希望的美好。我知道自己已非瑞诺小剧场的池中之物,每一个人也都这麽说的。我梦想自己站上大舞台,参加伦敦,意大利甚至美国的名剧团巡回公演。我一点也不急,我的福杯已经满溢!
第一部:雷利欧熠熠上升8
十月中,巴黎已开始结冰了。我逐渐注意到,观众之间有一张奇特的脸经常出现;见到这张脸时,我不禁分心,有时甚至忘记自己的表演。当我想仔细看个分明时,脸却消失不见,好像一切不过只是我的想像罢了。一连两个星期以来,相同的情况屡现,最後我终於跟尼克提起。
谈这件事时,我觉得自己即笨,口齿也不伶俐。
「那边老是有人在注视我。」我开了口。
「每个人都盯着你瞧——」尼克说:「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
那天晚上,他一直闷闷不乐,口吻不免也尖锐了些。
稍早升火时,他提及他的小提琴琴艺再也无法更上层楼,尽管他的听觉於技巧不差,音乐之中仍有太多他不能掌握的东西。他表示我则将能成为伟大演员,这是确切无疑的。我指出他胡说八道,内心深处却不免浮上阴影。我记起母亲所说,他年纪太大已学不好提琴的话。
尼克强调并非妒嫉,只不过难免感到有些不快乐罢了。
我决定丢开神秘之脸的事,设法找话来鼓励他。我提醒他,他的琴声能引起观众的激情,当他拉琴之际,连後台的演员,也群起聆赏玩味不已。他无疑具有不可否认的才华。
「但是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呀!」他说:「偏偏我的梦想恐怕永难实现。在家里时倒还好,至少我能欺骗自己,总有一天我会美梦成真。」
「你不能现在半途而废!」我说道。
「黎斯特,我们敞开来谈吧!」他说:「对你,情势的发展很顺利,你剑及履及而心想事成。我明了你在家里受了许多的苦,纵使如此,当你把心一横,不达目的你绝不干休。记得吗,你下决心那天,我们随即离家前往巴黎而来。」
「到巴黎来你不後悔的,对不对?」我问道。
「当然不後悔。我的意思是说,当事情不可能时,你仍坚认凡事皆可能。这不是每一个人都办得到的。就以屠杀狼群一事……」
当他说至此时,一阵寒栗自心底升起。莫名其妙的,我又想起观众当中那张神秘的脸,那张眈眈盯视的脸。那张脸仿佛於狼有关,於尼克刚的话也有关:不,太不合理了,我试着不去想它。
「如果你决心拉小提琴,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宫廷做特别演奏了。」他说。
「尼克,这种话太刻毒。」我屏住气说:「你只能尽力而为却未必凡事可成的。每当我们进行某事,一开始情势总是对我们不利;然而,只要尽力而为……除了……」
「我知道。」他微笑着:「除了死亡和人生虚掷例外。」
「不错。」我答道:「你只能尽力努力,使生活饶富意义,充满美好——」
「哎,别再提什麽美好了!」他说:「你跟你的致命性病疫,致命性美好论少提啦!」他的视线从火炉转而对我,眼里还故意带有嘲弄之色:「我们只不过是一对演员和逗乐之人,我们将来连埋在神圣的墓地都没资格,我们是被遗弃的浪人!」
「老天,你真的相信那种浑话?」我说:「我们为什麽不是美好?让别人忘却悲伤,让别人遗忘某些……」
「某些什麽?他们的死亡吗?」他故意邪里邪气地笑着:「黎斯特,我还以为一旦到了巴黎,你这些谬论就会改变呢!」
「你好傻,尼克——」我回答着,他惹火我了。「在杜登波大道上,我倒认为自己美好,我觉得——」
我的话煞住了。因为我恍若又看见那张神秘之脸,阴暗的感觉侵袭下来,某种不祥预兆油然而生。奇怪的是,那张令我吃惊的脸,一迳是微笑的,好古怪呀。它是微笑的,愉悦的……
「黎斯特,我爱你。」尼克庄重地说。「这一生我真正喜爱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仍然要指出,你是傻瓜会有那种艺术乃美好的谬论。」
我大笑了。
「尼古拉斯,没有上帝我能活下去;悟出生命没有来世的观念,我也能活下去;但是,假设我不相信美好的可能性,我不认为我还能活下去。就这麽一次好了,别嘲笑我,告诉我你究竟相信什麽,好吗?」
「我是这麽想的。」他回答:「人有强也有弱,艺术有好有坏;这就是我的信念。此刻,我们所从事的乃坏的艺术,那里攸关什麽美好?」
我认为尼克之说,乃是一种资产阶级的虚矫浮夸;不过一旦我真说出想法,难免引发一场激烈的论战。内心深处,我确信在「瑞诺」的表演,比之大剧院只有更好而绝不逊色;或许,仅仅结构较不伟大罢了。这些小资产阶级为什麽不能忘记结构呢?他们如何能在表面以外,看透某些真正的本质呢?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
「如果美好真的存在——」他说:「那麽我就是相反的一面,我是邪恶的,我也纵情其中。我蔑视美好,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之所以拉小提琴,绝非为了拿些瑞诺剧场的白痴,更非为了让他们开心。我只为自己,为尼古拉斯而演奏的。」
我不想再徒费舌,是上床的时候了。然而他的谈话已伤害了我,尼克感觉到了。我正脱下皮靴,他从椅子站起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十分抱歉。」他的语调凄苦。跟刚我察觉的姿态完全不一样;此刻他看来如此年轻稚嫩,如此失魂落魄,我忍不住抱着他,告诉他别再胡思乱想。
「你身上闪着光辉,黎斯特。」他说:「因此,把每个人都吸引住了,即使你生气或是沮丧,光辉也丝毫不减——」
「诗人念诗了——」我答道:「我们都累啦!」
「不,我是说真的。你自有一种令人目眩的光亮,而我,却只有阴暗。有时我难免觉得那天晚上在客栈,是我的饮暗影响了你,使你啜泣颤抖。你那时那麽无助,那麽毫无设防。我一直努力试图不让阴暗吞没了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光亮,非常非常的需要,而你绝不需要阴暗呀。」
「你是疯子。」我说:「如果你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的音乐——当然是你为自己而拉的音乐——你就绝对见不到阴暗;尼克,你将只看到自己浑身光辉灿烂。悒,不错,然而光辉於美丽,也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笼罩在你的全身。」
翌日晚上,表演更是无比出色!观众的亢奋,引发出我们更多的表演花样;我跳了一些新舞步,过去排演试跳效果平平,今晚随兴一舞,却赢得满堂喝采。尼克演奏了他自作的乐曲,表现尤其出色。
谢幕之前,我又见到那张神秘的脸,我的震惊更甚往常。不但唱歌走调,在台上时,头更是昏眩了好一阵。
和尼克单独一起时,我忍不住谈起这件意外。这件在舞台上昏眩失神,有如做梦的诡异难受。
我们坐在火炉边,酒杯放在一个小木桶上。在火光下,尼克仍如昨晚一样,消沈而又落寞。
我不想打扰他,却又丢不开对那张脸的迷惑。
「你说,他长什麽样子?」尼克问道,他的手在烤火,掠过他的肩膀,见到窗外某处雪覆的屋顶,我似乎浑身发冷。我不喜欢像这样的谈话。
「更糟糕的是,我只看到他的脸——」我说:「他一定穿得一身黑,大披风加上兜冒什麽的,脸好像戴上面具,白皙又十分明亮,我的意思是说他脸上的轮廓极深,好像用黑色油漆刻上去似地。一眼看去,俨然灼灼发光,再想细瞧,却又倏忽不见。我的形容挺夸张,其实情形很微妙,他的模样嘛——嗯——」
这样的描述对我和尼克都形成困扰,他没有多细问,只不过脸上表情温柔了一些,好像他已忘怀自己的悒。
「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说着,口气慈蔼而诚挚:「不过,你看见的可能真是面具,也许是法国剧院里的谁,来观摩你的演出吧!」
我摇头说:「我也这麽希望,不过没有人会戴那样的面具——再说,我还有别的话想告诉你——」
他等待我再开口。看来我的虑已波及到他,他拿起酒瓶往嘴里就灌,又在我的酒杯添加了一点点。
「无论他是谁,他知道杀狼的事。」我说道。
「什麽?」
「他知道关於狼的事。」我的口气迟疑,恍若在回想一个早已遗忘的恶梦。「他知道我在家里杀死了狼,他知道我穿的那件披风毛皮里,毛皮乃剥自那些狼的身上。」
「你在说什麽,你是指你跟他谈过话吗?」
「没有呀。」正因为这样,我感到惶惑不安,糊涂迷惘,昏眩的感觉倏然又起。我说:「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从来没和他谈话,从来没靠近他,但是,他知道一切。」
「哎,黎斯特——」他说着,坐回椅子上,用最亲切的笑容对我说:「再下来你就要说遇见鬼啦,你的想像力之丰富,我认识的人无一能及。」
「鬼是不存在的。」我轻轻回答。对着火炉皱皱眉,我丢进一些煤块。
尼古拉斯的幽默全没有了。
「该死的,他怎麽可能知道狼的事?你又怎麽能……」
「我已经说过,我根本不明白。」我说。我坐着冥想,没有开口。真恶心,这一切简直太荒谬无理性了。
我们沈默相对。室内只有火光闪动於细微煤燃之声。猛然间,「狼煞星」的称呼极清楚地响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似地。
可是没人开口呀!
我瞅着尼克,苦恼地发觉他根本连也没动一下。血色自我的脸上尽褪,内心波涛起伏,那不是许多夜晚担心无知而死的六神无主,而是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激情:真正的恐惧。
我仍然呆呆精坐,信心尽失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尼克吻着我轻柔地说:「让我们上床去吧!」
第二部:梅格能传奇1
这应该是清晨叁点钟。我在睡梦中听到教堂的钟声。
跟老巴黎头脑清楚的人一样,临睡之前,门窗一定仔细关好琐好;在密闭的室内烧煤当然不妥,幸好我们的窗子可以直通屋顶。总之,我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