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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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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孟昶那扭曲的面容,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如今想来,说这句话时的孟昶,倒也不像想象中那般懦弱。

  他这一番胡思乱想,已来到大宋皇帝赵匡胤寝宫的背后,此处偏僻背静,遥遥可见灯火透窗。耳听寝宫内传来一阵隐约不清的笑声,当是费蕊儿早已到了此处,正与赵匡胤把酒言欢。眼见如此,他心中又是一痛,暗道:“赵匡胤如此喜欢蕊儿,竟愿意让她保留在后蜀时的称号‘花蕊夫人’,只怕也是缘法所至,该当有此报应吧?”

  一念及此,这才想起今夜的花蕊夫人是来为夫报仇的。而那仇人,正是大宋朝千万人头上的九五之尊。寒风似乎随着他的游思骤然变强,雪花狂舞不停,令他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竟也沁出一身冷汗。

  忽听内监高唱道:“晋王觐见。”他心知今夜的密谋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晋王赵光义本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亲弟,窥视皇位已久,又垂涎花蕊夫人的美色,早已对赵匡胤动了杀机。花蕊夫人不露痕迹的利用了他的这番心思,透露出赵匡胤有意立自己的儿子秦王赵德芳为太子,于是才有了今夜的一番密谋。

  张继昭心知今夜之事不论成与不成,参与其中的花蕊夫人定然难逃一死,但他也知道,当今世上,谁也不能阻止她为孟昶报仇的决心。

  晋王赵光义来后片刻,又听内监高唱道:“余人退远,不得惊扰皇上与晋王饮酒。”接下来寝宫内的说笑声似乎更响了些,但天地间风声怒吼,却听不清当中的人在相互说些什么。

  张继昭虽说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此时却也控制不住心下紧张,不由自主地阵阵颤抖,心中胡乱设想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甚至幻想花蕊夫人杀掉赵匡胤后,与他一齐安然逃出东京城。想到此处,却悲从中来,蓦觉自己早已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男子,哪有资格再去喜爱别人!

  此前一心为着保护陷入大宋深宫的花蕊夫人,倒还不曾这样深想过,如今眼看她就要完成十年来处心积虑的复仇大计,竟令他对自残身子生出了一丝懊悔。

  他惊觉自己思绪恍惚,连忙来回走动几步,暗暗告诫自己道:“切不可再妄生贪痴之念!”当下默念佛号,就待暗颂经文,忽听寝宫内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又见灯火摇晃,窗上映出人影晃动,如此片刻,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色骤然起了变化,雪花中夹杂着冰雹打了下来,四下顿时犹如炒豆子般响个不停。

  他心挂花蕊夫人的安危,当下顾不得身处禁宫险地,施展轻功潜到赵匡胤寝宫窗外,倒挂在廊柱上往里窥看。只见晋王赵光义斜着身子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只酒杯,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花蕊夫人站在中央,一脸寒霜不言不语;大宋朝的天子赵匡胤却如一摊软泥般的跌坐在地,手里拿着一根水晶镇纸,不停的拼命戳地,发出“咔咔”怪声。

  这幅画面诡异之极,若非亲眼瞧见,谁会想到太祖皇帝与自己的亲兄弟晋王赵光义饮酒会是如此情形。他大气也不敢出,忽见赵匡胤拿起水晶镇纸指着赵光义,拼起力气大叫道:“你做的好事……”又转过头盯着花蕊夫人,重复道:“你做的好事!”后面一句声音却小了许多。

  花蕊夫人微一犹豫,退后两步,对赵光义使个眼色。赵光义心下跳得犹如擂鼓,狠令自己朝赵匡胤走去。见他已睡倒在地,手中依然紧握水晶镇纸微微抽动,想是欲借镇纸戳地宣泄一腔愤怒,到此时却已无力施为了。

  赵光义不敢去碰他瞪视自己的目光,将他拦腰抱起进了里间。片刻后独自走了出来,阴沉着一张青白俊脸朝花蕊夫人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花蕊夫人瞧着掉落在地的水晶镇纸,走近内室屏风一侧张望片刻,这才从侧门离开。

  躲在室外的张继昭瞧得这一幕,不由感慨万端。看样子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花蕊夫人应算得已为后蜀皇帝孟昶报了杀身之仇。

  他赶紧施展轻功回到原处,脑海中不停回响一个声音:“一切总算结束了。”但却感觉不到丝毫欢喜,内心里隐隐盼望着花蕊夫人报仇之路永远也不要完结,此时眼看一切将要结束,深藏在心底的不舍越发强烈,犹如有万千虫蚁正缓缓啃噬着他的躯体,连手足也麻痹了。

  花蕊夫人疾步来到寝宫背后,长长的吁了口气,感慨道:“继昭,我替哥哥报仇了!”

  张继昭心乱若丝,闻言只道:“好,好!”

  花蕊夫人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说道:“走罢!”

  张继昭连忙除下自己的外袍,遮住她的头顶,快步往她寝宫回去。才跨进寝宫,便听禁漏敲响,已是四更时分。二人也不多话,花蕊夫人径直去了内室,片刻后换了一身内监服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幅卷起的图画,正是她供奉的孟昶画像。

  此时离皇宫开门还有一段时分,二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好。张继昭只觉沉默欲将自己逼得出不了气一般,连忙找个话题,道:“孟昶在天有灵,也该感激你了。”

  花蕊夫人道:“为夫报仇,本就应该。”

  张继昭摇头道:“我是说你谎称孟昶的画像是送子张仙这事,眼下宫中也好,民间也罢,但凡求子的女子都去供奉了一幅他的画像,就连赵匡胤也给他磕了好几年的头,也算是种缘法。”

  花蕊夫人微微一笑,神思早已飞回了十年前歌舞升平的后蜀王宫。怔怔的想了片刻,问道:“你真要去做和尚么?”

  张继昭嘿嘿苦笑,说道:“我已无法再给你什么了,做个和尚,希望平下自己的心境,安然了此一生!”

  花蕊夫人听他说得凄惨,眼中顿时噙了泪水,微微有些情动,道:“我知你一直在背后管我叫‘蕊儿’的,今后不必再叫我的封号了,就唤我作蕊儿罢!”

  张继昭心中愁苦正浓,听她忽出如此温柔之言,竟似被蝎子蜇了一下,身子一颤退后一步,哽噎道:“慧妃娘娘,我……哪还有资格这样叫你?此生出家侍佛,希望修得来世圆满吧!”登时多少年来的为情所苦,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花蕊夫人也潸然泪下,上前轻抚他的肩膀,柔声道:“若真有来世,我一定会好生报答你的。”

  二人一番说话,已至宫门开时。当下收拾心情,由张继昭带路出了皇宫。他本就是掌管内需的差事,在皇宫内外进出甚为平常,花蕊夫人将头面裹住,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也不引人注目。

  二人先到曲院街的民宅内换了百姓装束,快步又往马行街孟承欢与菊娘的住处而去。

  

第一章十年一梦(三)
不一刻,两人来到地头。张继昭上前轻叩门扉,那门应声打开,只见孟承欢被厚厚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站在当中,菊娘荆钗布裙跪下道:“慧妃娘娘。”

  花蕊夫人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身,道:“唐菊,我早已不是什么慧妃了,你替哥哥抚养他的骨肉成人,应是我向你跪恩才是。”

  唐菊道声“不敢”,对孟承欢招手道:“欢儿,过来磕头,这是你的大娘。”

  孟承欢应声上前,敬敬恭恭向花蕊夫人磕了三个响头。花蕊夫人见他长得如同孟昶再世,又见他听话乖巧,心下喜欢不已,连忙除下头巾,露出她那绝世的美貌,蹲下身子扶起他来,柔声道:“好孩儿,好孩儿,都长这般大了!”

  孟承欢与她陡然面对,一怔之下惊叫道:“你不是哭娘子么?怎……怎的成了我大娘?”

  唐菊与张继昭俱是一怔,哭笑不得。唐菊斥道:“胡说什么,这是你大娘,你睁眼看清楚了。”

  花蕊夫人也是一怔,轻笑道:“不妨,不妨,看来郑国夫人与我真是很像呐!”

  孟承欢情知认错了人,连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头,说道:“大娘莫怪,孩儿眼神不好,大娘原比哭娘子好看多了。”

  花蕊夫人哈哈大笑,将他拉起身搂进怀中,恍惚间犹如孟昶便在眼前。

  唐菊道:“慧妃娘娘,你别怪他……”花蕊夫人打断她道:“我知道,听说南唐元宗与郑国夫人便住在这里左近,想来欢儿见惯了郑国夫人的模样,以至……”说到此处忽然话头一转,问道:“我与郑国夫人真是这般相像么?”

  原来大宋朝于年前灭了南唐王朝,南唐后主李煜与小周后被押来东京城,李煜被赵匡胤封了个违命侯,小周后被封作郑国夫人,便住在马行街里巷深处。

  传闻那小周后与花蕊夫人长得颇为相似,被垂涎花蕊夫人美色已久的晋王赵光义多番骚扰,却因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一腔怨气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悲愤无处发泄,便常常在家中啼哭不止,或是怒斥李煜,以至街坊尽知。孟承欢与小伙伴们儿童心性,哪里懂得大人们人生无奈的痛苦,只觉如此又哭又闹的女子着实好笑,便给小周后取了个“哭娘子”的诨号。

  花蕊夫人与小周后的样貌确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孪生姐妹,他仔细一瞧,已看出花蕊夫人与整日哭哭啼啼的小周后绝非一人,小周后清丽婉转,而面前的这个“大娘”却显得雍容华贵,当下叩头谢罪,嘴里不忘将“大娘”捧上一捧。

  张继昭正色道:“让欢儿给他爹上香吧。”

  花蕊夫人站起身来,将孟昶的画像展开挂在神龛上,说道:“欢儿,跪下。”

  孟承欢微微犹豫,偷眼去看唐菊,见她面无表情,当下依言跪下。花蕊夫人又道:“这是你爹,今日大仇已报,你给他叩头上香罢。”

  孟承欢接过张继昭递来燃好的红香,拜了几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张继昭将他扶起,正色道:“欢儿,你记好,你爹名叫孟昶,原是后蜀王朝的皇帝,他被赵家人害了性命,如今你大娘忍辱负重,终于给他报了深仇。大娘名叫费蕊儿,你长大后,别忘了祖宗牌位供奉上你大娘。”

  花蕊夫人待他说完,将孟承欢拉到自己身前,轻抚他的额头,说道:“你的亲娘早已在国破时死在敌人手上,你爹为了蜀国百姓不作无畏死伤,甘愿做了赵家人的俘虏,他一点也不懦弱,他……他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大娘,但你小娘一手一脚将你抚养成人,你今后要好生孝敬她才是。”

  孟承欢年纪虽小,却极为懂事,虽然今日之事来得突然,却也心中不乱,闻言连连点头答应。

  花蕊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对唐菊道:“他的父仇既然已报,我希望他日后能够平安快活的过日子,别让他一生活得不快活,好么?”又蹲下身子对孟承欢说道:“好孩子,你爹当年最是对女子心好,你也要学他一样,但凡女子哭泣都是有着伤心的事,原本不该去取笑的。你要记着,一定要对女子好言好语,答应大娘么?”

  孟承欢虽是初次见她,却见她实在是美丽万方,言语温柔可亲,直如母亲一般,当下连不迭的点头答应。他从小只知有个小娘,对亲娘、父亲毫无一丝记忆,如今骤然听见亲爹亲娘,却不及眼前的小娘和这名自称大娘的女人来得亲切。

  花蕊夫人又将他拥入怀里搂抱片刻,然后说道:“你们赶紧走吧,宫里只怕已经闹翻天了。”

  唐菊微微一惊,问道:“慧妃娘娘,你不跟我们一道走么?”

  花蕊夫人淡然一笑,道:“我若要走,大家都走不出东京城。你们好生保重吧。”

  唐菊听她言语悲切,虽然长久以来心存妒意,却也不由自主跪下说道:“慧妃娘娘,你放心,我定会将欢儿平安抚养成人。”

  张继昭早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反倒比眼前两个女人清醒得多,插言道:“时候不早,该动身了。”

  花蕊夫人颇有不舍,抚摸着孟承欢的脸颊,说道:“欢儿,再叫我一声大娘。”

  孟承欢见她眼中已有泪水,当下恭敬的跪下磕头叫道:“大娘,等欢儿长大后,一定回来接你。”他小小年纪不知此中关节,只觉得面前这名初次见面的大娘对自己语重心长,日后定当予以报答才对。

  花蕊夫人又是欢喜,又是伤感,恋恋不舍的与张继昭一同去了。唐菊将孟昶的画像收好,跌坐在床上默然无语,孟承欢上前牵着她的手,说道:“小娘对我最好,我也对小娘最好。”二人母子情深,紧紧相拥。

  张继昭将花蕊夫人送归皇宫,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的面容,生怕自己一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去,垂头道了“珍重”,逃也似的疾步往回。

  唐菊早已将行李收拾妥贴,等着他回来便即出发。她这两日来情绪波动甚大,也不愿去关心此行去往何方,恍恍惚惚随着张继昭走了数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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