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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
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
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别说在
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
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
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
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
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
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
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
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
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
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
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
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
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
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
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
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
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
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
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
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
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
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
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
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
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
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
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
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
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
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
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
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
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
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
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
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
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
“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
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
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
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
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
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
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
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
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
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
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
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
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
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
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
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
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
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
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
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
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
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
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
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
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
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
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
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
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
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
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
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
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
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
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
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
“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
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
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
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
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
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
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
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道:
‘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
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
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
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
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
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
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
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
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