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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剑卿反问道:“你们现在只有这么几个人,无论去哪儿,又怎么操船?”媚红笑而不答。
孟剑卿沉吟一会儿,站起身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你们。给我往小船上装上足够的干粮和清水,我要先走一步了。”
媚红震惊地抬起头望着他。这本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孟剑卿怎么可能跟他们一道走?但蓦地里亲耳听到这句话,心中仍是如遭重锤,一时间闷得透不过气来,好一会才道:“你这样子回去,沈和尚会放过你?往外走一步,海阔天空,你为什么要回去呢?”
孟剑卿微微一笑:“沈大人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再说了,我也不是空手回去。”
他转向方国豪:“这六十四个铁箱上,都用红漆写了编号,我想要第二十三箱,方前辈不会见怪吧?其实确切地说,我想要的,是这一箱里的某样东西。方前辈当年亲手装箱,是否还记得第二十三箱中装的是什么?”
方国豪怔怔地回想了良久,才迟疑不决地说道:“孟校尉想要的,莫非是那尊黄金锁子甲观音立像?”大云经道,观音曾化身名妓,以色身普渡众生,凡俗之人,趋奔若狂,一会之后,悟得空幻之意,色欲即淡,时人骇怪。她死后葬于河滨,有异僧自西域来,见而叹息,告知世人真相,世人开棺,见遗骨寸寸化为黄金锁子甲,由此感悟,立黄金锁子甲观音像,世世奉祀。
孟剑卿一笑:“正是。这尊观音像,底座上有武则天敕建之奉先寺的印记,本是小西天代代奉祀的,不知何故,流落在外,小西天一直想查出它的下落,只苦于没有线索。不过若非方前辈做事慎重,装箱之时,一一登记在册,以备他日方国珍亲自查验,说什么我们也想不到原来它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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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之·海上花(18)
方国珍降明之际,情形混乱,想必这册簿也混杂在上缴的书籍之中。媚红脸色陡然苍白:“你为的其实是这尊观音?”
孟剑卿注视她片刻才答道:“直到你说出来之前,我只知你姓柯,却不知你与方氏的关系。我原本怀疑你要做的那件事情,与陈友谅有关。”
媚红紧逼着追问:“那为何你知道这尊观音在第二十三箱中?你总不见得是猜的吧?”
孟剑卿道:“我习惯将准备工夫做到十成。”媚红默然看着他走出舱去。他与她,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装上小船的干粮和清水,孟剑卿一一查验过,小船吊下海去,第二十三箱中,还有几十两碎银和十六枚金锭,也都放了进去;媚红与方国豪都走到甲板上来,媚红提着灯笼,望着船头迎风而立的孟剑卿。风帆高张,乘了西北风,又越过一座小岛。掌舵的延福伯一直在盯着孟剑卿。他要亲眼看着孟剑卿离开这艘船才能放心。
那尊观音,以粗布层层裹好,紧缚在孟剑卿背上。媚红模模糊糊地想到,孟剑卿的后背才刚受过那么重的伤,这样紧缚在背上,会不会触痛伤口……她蓦然一惊,孟剑卿现在的样子,哪里像负过重伤的?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也许根本就不像她原来以为的那么深,不过是一些皮肉之伤。但是孟剑卿已挥手掷出长绳,套住横桅,荡了上去,右手中刀光闪闪,随着他身形飞掠,风帆片片割碎,缆绳节节断裂。
延福伯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怒吼起来,抓起身边的一柄鬼头刀,扬手掷向绕着桅杆飞荡下来的孟剑卿。孟剑卿回手一刀拦腰击在鬼头大刀的中央,消去它的大半来势,左手探出,一把握在手中,双腿在桅杆上一蹬,俯冲之势更为迅猛,延福伯操起一杆渔叉迎了上去,当不得孟剑卿的俯冲之势,连人带叉翻倒在地,鬼头刀劈下,手臂粗的船舵被劈为两半。
延福伯翻身坐起,眼见船舵被毁,痛哭失声,胸中怒火更是旺盛,大叫着冲了过去。孟剑卿右手短刀掷出的同时,人已向掠向另一侧的铁锚绞盘,双手一合,鬼头刀再次劈下,绞盘碎裂,铁锚哗哗滑下海去。延福伯横叉一挡迎面飞来的短刀,短刀顺着渔叉飞了一个回环,自延福伯头顶削了过去,削入舱壁之中,犹自夺夺有声。
延福伯仍往前冲,要将渔叉插入孟剑卿后心时,忽然听到媚红的惊呼,这才感到自己头顶热血汩汩而下,眼前一片模糊,不由得伸手去擦。只这一缓手之间,孟剑卿飞起一脚将他踢下了海。帆破锚沉,海船拖着铁锚顺风飘漂荡,去势立时缓了下来。方国豪脸色煞白,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媚红提灯的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孟剑卿有意装出受了重伤的样子,为的不过是让贼人和他们拼个同归于尽;延福伯一死,这船上就全是他的天下了。他在欺骗她,也许一直都在欺骗她。
孟剑卿挥出长绳,套住舱壁上的那柄短刀的刀柄,一挥手,长绳带着短刀收了回去。他收刀回鞘,看着媚红说道:“那艘小船,是为你准备的。无论你要去哪儿,我都不会干涉。那些金银,虽然不多,也足够你们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了。”
方国豪听得他这话,真如绝处逢生,喜道:“多谢孟校尉不杀之恩,媚红,咱们快走!”媚红眼中泪光点点,被方国豪拖进舱来收拾衣服,又将重伤的方十四和方十七兄弟扶出舱来——她怕自己走后孟剑卿一定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孟剑卿站在舱门处看着他们,媚红几乎想伸手取过那个梳妆台,但是孟剑卿轻轻哼了一声。她迟疑一下,心中涌起的苦涩滋味令得她终于落下泪来。
他们走出舱来。孟剑卿突然一怔。不知何时,方才被踢下海的延福伯攀着铁锚又爬了上来,湿淋淋地握着那柄扔在甲板上的鬼头刀,呐喊着砍向拴住铁锚的硬木柱。
孟剑卿心念方生,刀已出鞘,盘旋呼啸着拦腰削向延福伯。但已迟了一步。延福伯拼尽全力的一刀,砍断了木柱,铁锚带着一截断柱滑落海中,船身一震,陡然加速。孟剑卿的短刀嵌入了延福伯的腰际,延福伯身子震动,但兀自僵立不倒,脸上带着笑容,瞪视着孟剑卿。孟剑卿一挥长绳套住刀柄抽了回来,延福伯这才砰然倒入海中。
方十四和方十七几乎在同时悲呼一声扑向孟剑卿,孟剑卿堪堪握住短刀,听得身后响动,霍然旋身,回刀横削过去,方十四和方十七仆倒在地。
方国豪大叫着拉着媚红奔向系着小船的绳索:“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马上走!”
孟剑卿冷眼看着他们从自己面前奔过去。媚红突然一扬手,一片粉末迎面撒了过来。孟剑卿猝不及防,眼前迷蒙,急向后退,方国豪已自侧旁捅出一刀,若非孟剑卿在刀锋刺入的一刹那本能地顺着刀锋扭动身体,让刀锋贴着肋骨滑了过去,只怕这一刀便可洞穿他的半个身体。
方国豪还想再来一刀,但已再没有机会,孟剑卿听声辨位,循着他出刀的方向,斜斜跨前一步,探臂一刀割裂了他的咽喉。媚红狂叫着扑过来,被孟剑卿一脚踢了开去。孟剑卿向后退了数步,急以清水洗眼。觉得那粉末浓香扑鼻,心中大是不安。
媚红慢慢站起来,丢在甲板上的灯笼一闪一闪地照着她脸上惨淡的笑容:“那只是我平时用的脂粉,没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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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之·海上花(19)
孟剑卿也已觉到睁开眼后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安心,定一定神,看着媚红道:“我放你们走,你们又为何还要偷袭我?”
媚红咬着唇扬起头来:“当初我们放你走,你又为何要偷袭我们?”
孟剑卿注视着她缓缓说道:“因为我已知道你们要去哪儿。由此顺风漂向东南方向,便会遇上黑水沟,顺着黑水赤流,哪怕一片无帆无舵的木板,也能漂到日本。”
媚红怔了一怔,说道:“我在大明,是罪人,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囚徒,不逃往大明的敌国,我又有何处可去?”
孟剑卿扬起了眉:“你要走,我决不会拦着你。但是这艘船却不能走!”
媚红轻轻说道:“有了这一船金银珠宝,才能让我们在异国他乡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孟剑卿注视着她:“你真是这样想?你们又真是这样想?柯陈二姓,世世通婚,陈友谅当日曾对天盟誓,陈氏若有天下,后妃必定首先从柯姓中选取,非柯氏所出者不得继位。日本与高丽不过一水相隔,陈友谅的儿子陈理,正由高丽监管;高丽与蒙古,不过隔了一个辽东,辽东女真各部又态度暧昧。财可通神,有了这一批宝藏,有心人不是不能干一番大事的。”
媚红自嘲般地冷笑起来:“你以为我在做这样的梦?”
孟剑卿缓缓说道:“当局者迷。”
媚红忽而扬起了头:“就算你这样怀疑我,怀疑我们,但如果你和我们一起走,以你的本事,你一定会变成我们的首领,我们的主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船宝藏,都会是你的!那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有的荣华富贵。你真的就没有想过?”
孟剑卿淡淡答道:“再大的荣耀,若是无人分享,又有何用处?”
媚红一怔,几乎脱口回答:“难道我不能分享?”但是她即刻明白到,对孟剑卿而言,她还远远不是他的一切。只有她的分享,还远远不够。她怅然良久,轻轻说道:“我明白了。富贵不返乡,如衣锦夜行。”孟剑卿一怔之下,才想到自己原来正是这个意思。
灯笼中的那点烛光,跳动了一下,最终熄灭了,船上立时暗了下来,过得一会儿,他们才能适应这暗淡星光下的景象。
媚红的声音顺着海风轻轻飘送过来:“铁锚已断,这艘船无法停泊,最终会漂到日本。说到底,还是我赢了,是不是?”
孟剑卿静静答道:“这船上还有两缸清油,三缸酒,足够将整艘船都烧透了。”两军交锋,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必须毁掉,以免资敌。当日在讲武堂背下来的种种战例与条训,已经深入心间,一旦遇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应对。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孟剑卿又道:“现在,你是乘小船先走,还是留在这船上同归于尽?”
媚红怔怔地望着他。以孟剑卿一向的做事风格,本来是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的。媚红轻声说道:“你要留下来与这船同归于尽吗?”
孟剑卿默然一会儿,才道:“我要守到最后一刻。”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要轻言放弃;但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能轻易放弃。
媚红不语,许久又道:“如果我要留下来呢?”
孟剑卿冷冷说道:“那我只好先杀了你,以避免不必要的变数。”
媚红凄然一笑:“我明白了。走之前,能不能让我看一眼那个梳妆台里的东西?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在梦中已经看了它无数次了,若是不能真正看它一眼,我会死不瞑目。”
孟剑卿微微皱起了眉:“到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我?你也许的确很像方国香,但是你怎么可能是方国香的女儿?方国香若活着,今年也不过三十六岁,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媚红若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一定早已查过我的年纪,可是没想到你连方国香的年纪都查得清清楚楚。不过,她虽然不是我生母,却是我继母,父亲死后,我们相依为命十年,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留给我的。”她抬起头,“我想看一看那个梳妆台,总不为过吧?”孟剑卿默然让开了路。
媚红捧着那个梳妆台走到甲板上,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磨得锃亮的小小铜钥,插入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内,却已转不动了。孟剑卿一刀挑掉了锁扣,随即又退了开去。媚红抽出了第一层小箱。星光之下,箱中各色紫金钗环,形制生动,凤鸟如欲飞去。媚红轻声说道:“这些紫金首饰,都是当年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制的,仅仅这份手工,便无从估价。”她抽出第二箱。箱中满蓄各色宝石,尚未镶制;媚红拈起一颗榛子大的猫儿眼说道:“这种未曾镶嵌的宝石,变卖最易,仅此一颗,便值得江南寻常富户的全部家产。”第三箱中以丝帛裹着数尊无瑕美玉,内中又有一小匣,甫一打开,连星光也黯然失色,却是径寸大的夜明珠,约略一数,共有十二颗。媚红偏过头望着孟剑卿:“你要毁掉它们吗?”
孟剑卿嘴角不觉浮起一丝笑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放弃;但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媚红也不会轻言放弃。他们在星光下对视片刻,孟剑卿敛起了笑意,说道:“我数到十,你再不走,就不要怪我对你出刀。”她改变不了他的。正如他也不能改变她。
媚红心中黯然,轻轻一笑道:“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天地虽大,若我再不能有荣耀的一天,若是再无人分享我的荣耀,我又为何要躲在见不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