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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开诚道:「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往事!」
谢晓峰道:「不是。」
他又补充著道:「本来我也认为应该是的,可是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间,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
铁开诚道:「你想的是什!」
谢晓峰道:「是那一剑,第十四剑。」
铁开诚沉默著,终于长长叹息,在那一瞬间,他想的也是这一剑。
一个人若已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为剑而牺牲,临死前他怎会去想别的事!
谢晓峰道:「本来我的确没把握能破那一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却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一剑本来虽然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可是被这道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
铁开诚道:「变得怎样!」
谢晓峰道:「变得很可笑。」
本来很可怕的剑法,忽然变得很可笑,这种变化才真的可怕。铁开诚什都不再说,又开始喝酒。
谢晓峰喝得更多、更快。
铁开诚道:「好酒。」
谢晓峰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铁开诚道:「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醉。」
谢晓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时不能再醉!」
铁开诚忽然大笑,大笑著站起来,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
谢晓峰也没有再说什,只是看者他大笑,看著他走。
━━铁中奇虽然不是他亲生的父亲,可是为了保全铁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宁可死,宁原承担一切罪过,因为他们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谢晓峰没有笑。想到这一点,他怎能笑得出。他又喝完了最后的酒,却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无论是甘是苦,总是活,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绝没有人能反驳。那岂非也正像是父子间的感情一样?
天亮了。车马仍在,小弟也在。谢晓峰走回去的时侯,虽然已将醉了,身上的血腥却比酒味更重。
小弟看著他上车,看著他倒下,什话都没有说。
谢晓峰忽然道:「可惜你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这正是谢晓峰刚说过的话。
谢晓峰大笑。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伤。」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都一样冶不了。
谢晓峰却还在笑:「幸好有些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伤?」谢晓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伤。」
小弟看著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醉了。」
谢晓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天下最容易摆脱的是那种人!」
小弟道:「当然是死人。」
谢晓峰道:「你若没有醉,那你一心要摆脱我,为什偏偏又要来救我!」
小弟又闭上了嘴,却忽然出手,点了他身上十一处穴道。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弟的一双眼睛,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
这时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著他的眼睛。
谢晓峰醒来时,最先看见的也是眼睛,却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几双眼睛。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气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十几个人正围著床,看著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轻,服饰都很考究,脸色都很红润,显出一种生活优裕,营养充足的样子。
十几双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锐利,每个人的眼睛都带著种很奇怪的表情,轨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著他们正要宰割的牛羊,却又拿不定主意,应该从什地方下手。
谢晓峰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运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能站起来,这十几个人只要每个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堆,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们究竟是些什人?为什要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十几个人忽然全都散开了,远远的返到一个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谢晓峰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却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
因为他们一面说,一面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他们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法子来对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小弟终于出现了。前些日子来,他一直显得很疲倦憔悴,落魄潦倒。
可是现在他却已换上一身鲜明华丽的衣服,连发髻都梳得很光洁整齐。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是什事让他忽然奋发振作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终于将谢晓峰出卖给天尊,立了大功?看见他走进来,十几个人立刻全都围了上去,显得巴结而阴沉。
小弟的神情却很严肃,冷冷的问:「怎样!」
「不行。」十几个人同时回答。「没有法子?」「没有。」
小弟的脸沉了下去,眼中现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襟。
这个年纪最大,气派不小,手里拿著的一个鼻烟壶,至少就已价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被猫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
这人道:「是。」
小弟道:「听说别人都叫你「起死复生」简大先生。」
简复生道:「那是别人胡乱吹嘘,老朽实在不敢当。」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这鼻烟壶很不错呀!」
简复生虽然还是很害怕,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这方烟壶是整块碧玉雄成的,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就连睡著了的时候,都压在枕头下面。
他听见有人称赞这身烟壶,简直比听见别人称赞他的医术还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这好像还是用整块汉王雕出来的,只怕最少也值得上千两银子。」
简复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爷也是识货的人。」
小弟道:「你那里来的这多银子!」
简复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诊金!」
小弟道:「看来你收的诊金可真不少呀!」
简复主已渐渐转出话风不太对了,已渐渐笑不出来。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简复生虽然满怀不情愿,却又不敢不迭过去。
小弟手里拿著鼻烟,好像真的在欣赏的样子,喃喃道:「好,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句话刚说完,「吧」的一□,这价值连城的鼻烟壶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简复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刚死了亲娘的孝子还难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小弟冷笑道:「你既称名医,收的诊金比谁都高,却连这样一点轻伤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妈的什东西!」
简复生全身发抖,满头冷汗,嘴里结结巴巴的不知在说什?
第三十七章 看破生死
他旁边却有个华服少年挺身而出,抗声道:「这绝不是一点轻伤,那位先生伤势之重,学生至今还没有看见过。」
小弟瞪著他,道:「你是什东西!」
少年道:「学生不是东西,学生是人,叫简传学。」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的儿子!」
简传学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简传学,想必已传了他的医学,学问想必也不小。」
简传学道:「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有关刀圭金创这方面的医理,倒也还知道一点。」
他指著后面的人,又道:「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个中的靳轮好手,我等冶不好的伤,别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知道别人也治不好!」
简传学道:「那位先生身上的伤,一共有五处,两处是旧创,三处是这两天才被人用利剑刺伤的,虽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剑都刺得很深,已伤及关节虚的筋骨。」
他歇了口气,又按著道:「病人受了伤之后,若是立刻求医疗养,也许还有救,可惜他受伤后又劳动过度,而且还喝了酒,喝的又太多,伤口已经开始在溃烂。」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切中要处,小弟也只有在旁听著。
简传学道:「可是严重的,还是那两处旧创,就算我们能把新伤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脸色变了:「七天!」
简传学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两处旧创看起来岂非早已收了口!」
简传学道:「就因为创痕已经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简传学道:「你当然不会懂,懂得这种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却偏偏认得一个,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简传学道:「他受伤之后,就恰巧遇见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身上,恰巧带著最好的金创药,又恰巧带著最毒的化骨散。」
他叹了口气:「金创药生肌,化骨散蚀骨,剑痕收口时,创毒已入骨,七天之内,它的全身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将化为脓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小弟道:「也没有人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这种事,又是多痛苦,多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因为他甚至连根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见谢晓峰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谢晓峰,也不想听筒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约三天时,会有什样的反应?
谢晓峰的反应很奇特。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他为什要笑?
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
小弟忽然转身冲过来,大声道:「你为什还要笑?你怎还能笑得出!」
谢晓峰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传学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传学的手才恢复稳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谢晓峰一直在盯著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传学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谢晓峰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传学道:「大概是的。」
谢晓峰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不多喝些!」
简传学道:「因为喝太多总是于身体有损,所以」谢晓峰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勉强控制自己。」
简传学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久越好。」简传学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著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传学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传学道:「那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已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还有那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
仍末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什!」
这是个很奇妙的问题,奇妙而有趣,却又带著种残酷的讥诮。
也许有很多人曾经在夜深人静,无法成眠时问过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会去做些什事?
但是会拿这问题去问别人的一定不多。
他问的不是某一个人,而且在座的每一个人。
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大声道:「如果是我,我会杀人!」
这个人叫施经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医,传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规守矩的他当然也是个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说出这一句话来,认得它的人,当然都很契惊。
谢晓峰却笑了:「你要去杀人?杀多少人!」
施经墨好像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喃喃道:「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
谢晓峰道:「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