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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听涛紧张地望着孟晓天,只见他握着九天玄剑,目光下垂,定在剑身上。然后,他的双眼又移向坐毯上陈着的那五把神剑。
“图在剑中。”声音麻木。
沉星兴奋地笑起来,连语调也变得有些尖锐:“那,把图取出来吧!”
叶听涛向前跨了一步,沉星袖摆一拂,那股石窟之顶袭来的劲风立刻又袭到身前。功力如何,不用细辨,亦可知大概。叶听涛勉强移动身形,堪堪避去,却终为劲风侧缘扫到,胸中一滞,便无法触到孟晓天的背脊。
“需要两个人。”孟晓天再次麻木地道。
沉星扫了一眼身周侍者,一人上前,垂首。忽然之间,空气凝结,剑台迷雾中封锁了千年的秘密,在孟晓天不能自控的动作中,击打着所有人的心脏。沉星盯着那华衣身影弯下腰,九天玄剑斜放一边。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叶听涛突然问道,“你说,这座王陵会下沉?”
“下沉,就是沉到下面去。”沉星的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向所有人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没有理会两侧侍者微变的神情,还是兴奋地望着孟晓天。飘浮在神剑周围的淡淡光晕陡然强盛,似乎是因为九天玄剑的归来,六剑聚合,但那最终完成这聚合之人,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游动,从碧海怒灵,到伏羲龙皇。
“你这是何意?”虽眼见六剑相聚,叶听涛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里是重天冥宫,你……”
“嘘……”沉星伸出一根细而柔软的手指,抵住嘴唇,“这件事只有断雁知道,这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我很喜欢。”
叶听涛愈发听不明白,却听孟晓天道:“是这一把。”转首望去,伏羲龙皇已然在握,黑衣侍者依言拾起了须弥鬼啸,孟晓天静静地调整握姿,停顿了片刻。所有的黑衣侍者都望着两人,但每个人的耳朵,却都在倾听沉星的下一句话。
“挥剑。”孟晓天道。
那一瞬间,沉星没有说话,脸上蒙着一片烛火明灭中的阴影。叶听涛突然发现,孟晓天一直僵硬着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剑光如游龙疾走,黑衣侍者亦挥动鬼啸剑,可剑锋落处,室中却是一声惨叫。
鬼啸剑是未成之剑,无有锋芒,因此不能伤到任何人。但伏羲龙皇剑,却可举手之间夺人魂魄。“咔”的一声,双剑剑柄皆发出轻响,黑衣侍者脖颈被劈断,鬼啸剑在手中紧握一下,不由自主地旋转、落地。剑柄敲击而落,“啪”的一声,薄卷轻摔在坐毯上。与此同时,孟晓天伸脚一踢碧海怒灵剑,那剑便直向叶听涛大力砸去。叶听涛微微苦笑,伸手一接,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黑衣侍者飞身上前,孟晓天剑光疾扫,华衣翩翩,伏羲龙皇剑于数载之后再展其威,遇其锋者无不断肢毙命。然而沉星始终没有动,在他说完“我很喜欢”那四个字后,便再也没有说话。最后几人围着孟晓天缠斗,走道之中,开始有些许脚步声响起。叶听涛暗自加速运转内息,只待再有人闯入便要拔剑阻拦,却发现不曾观斗的沉星径直走下了坐毯。他赤着足,好似玩厌了什么游戏般的姿势,按了一下门旁机关。石门合上,这一次,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所有的黑衣侍者被挡在门外,阻隔了错愕,也将那唯有室中之人所知的秘密永隔。灯火轻轻震动、颤抖,孟晓天将身法提到极境,不让一丝鲜血沾到自己身上,然而,在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侍者时,他听到了那声石门合上的巨响。沉重、恶意,门边的少年全身都潜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少年道,如同刚才发生的杀戮都是虚无,时间还停顿在孟晓天嘴角露出笑容的时候。
剑尖微垂,孟晓天目光锐利,停留在沉星的鼻端:“六剑聚合,剑光出现,这种光芒,只有剑客才能感应。不过,你的惑心术的确很高明。”
沉星笑了笑,走回毯上,对那一地尸体视若无睹:“是吗?不过你醒不醒也都一样,赶快继续,我很想看看《八荒末世图》。现在,永远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了。”
叶听涛心中疑惑,握着怒灵剑,慢慢走回:“那道石门,如何再能开启?”
沉星微笑道:“让时光倒流,回到未开之前,否则,到天亮的时候,也就永远没有人能开了。”灯火静止,血腥弥漫、停滞。
叶听涛沉默,孟晓天不可思议地望着坐毯上轻盈立着的少年:“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也打算困死在这里?”
沉星有些不耐:“那又怎么样?”
孟晓天吃惊地怔住,三个人,与这六把神剑,封闭在这间石室内,四顾周围,没有别的出口。
“不只我自己,所有王陵里的人也会一起陪葬,回到……”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明亮的笑容,“回到没有穿上丧服的时候。”
“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
“不知道。”
“……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贱被灭。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这是唯一的一次,断雁亲口提起重天冥宫的往事。五年多来,孟晓天偶尔会想起这句话,可是他从没有细想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了那些死去几百年的人穿着丧服,穿一辈子也不脱。他们要复国,回到以前的时候……所以他们逼我给他们一个答案,你懂吗?”沉星平静地道,可就在这一刻,那种魅惑而近乎纯真的气息消失了,“答巴是不可能,不管得不得到《八荒末世图》,都不可能。”
“为什么?”叶听涛忍不住道。再没有旁人相扰的时候,他们三人之间,便似有一种窒息般的牵连,不想靠近,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
“江山已改,故人已亡,重天冥宫所有没有名字的门人,都是银针控制的死尸,你觉得,我凭什么能够靠着一幅图来复国?”沉星幽幽地道,石门落下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死尸?”孟晓天吃惊道,他看了看脚边倒死的尸体,心中一阵发凉,“那断雁和风年……”
沉星笑了笑:“我说了,是没有名字的。那些人不会说话,很容易分别。这是冥宫秘术,但能破解这秘术的人已经死了。所以那些会动的尸体,也只有全部埋葬,才会消失在世界上。”他顿了顿,“现在,继续取《八荒末世图》吧。”
叶听涛和孟晓天却都一时说不出话,叶听涛这时才清晰地觉得,这个少年说得如此轻巧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不能去看沉星的双眼,便一直盯着他的下颚:“既然我们已没有可能出去,你还要《八荒末世图》干什么?”
“不要啰嗦。”沉星的语声如吹息,飘落在地面,“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今天我找到了这六把剑,重天冥宫的所有人就能从诅咒中解脱,其实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竟有极深的悲伤,在那“诅咒”二字出口时流露。孩童丢失了玩具时会哭泣,而大人丢失了玩具,便只有遥遥回望,不是忘却,便是毁灭。
叶听涛沉默,向孟晓天望去,只见他低着头,过了片刻,忽然一笑:“死在这里,真是不值得。”
沉星乜斜着眼瞧了他一眼,直到这时,才走到方才鬼啸剑落下之处,将地上的薄卷拾起:“这个……是什么?”
孟晓天笑道:“你刚才看上去很聪明,现在怎么犯傻了?”
沉星略略一动眉:“哦……”他将图卷展开,孟晓天便也转动伏羲龙皇剑的剑柄,将其中薄卷取出。叶听涛忽然道:“你把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关在哪里?”
沉星的手一停:“你想她?”
叶听涛将怒灵剑的剑尖抵着地面:“……《八荒末世图》最先取出的两卷在她的琴匣里,你不让我见她,怎么去葡这图卷?”
沉星一呆,孟晓天已然将龙皇剑放下,拾起了万相无尘剑,递给叶听涛:“你还能用剑吧?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剑当成拐杖的。”
叶听涛哈哈一笑,跟着便媚一阵咳嗽,勉强将剑接过。沉星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盯视着一个方向,手中的薄卷捏紧。
“琴匣……”他喃喃道,“我说那把琴很好看,可是她不肯给我,所以我也没有强迫她……《八荒末世图》,《八荒末世图》!”他突然尖叫起来,叶听涛和孟晓天都是一惊,那一贯轻声细气的少年竟然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如穷途末路、怒火万丈,然知该向谁爆发。
“都要死了,是你自己说的。”孟晓天道。叶听涛向石室四壁望去,心中然由得一阵抽痛。楚玉声此时,不知是在王陵中的哪一处?虽死同穴,但那荒漠天空下的一句承诺……终于还是相负。
“那张图……那张图……”沉星自语,无人敢直视的双目,陡然迸发出疯狂的烈火,“他们逼我找了一辈子,从我出生,所有人都说,那张图比什么都好玩,找到剑,就能找到图,就能找到一切,就能脱掉这身丧服……我找到剑了,六把都找到了,我用了一辈子!”他尖叫道,声音在石室内回荡,来回冲突。
叶听涛和孟晓天都不呆住,各自持剑,却一直没有挥动。沉星赤着足,踩在凝固的血泊中,痛哭起来。他在黑衣侍者的尸体旁,双手捂住脸。
突然无法辨别,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孩子。在他的话语中,每十句就可听到一个“玩”字,但他所玩的东西,却又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甚至无法轻易提起。从前是那世代探求而得的六枚腊丸,后来,是这六枚腊丸附着的六个人,现在,是瀚海王陵、重天冥宫。黑衣怪客,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却在不动声之间,任断雁将之毁灭。
断雁已死,死于孟晓天之手。这是唯一的惩罚,也是最好的封闭之匙,然而一生执念,却在此一同沉沦之地唾手而不可得。无关生死,无关天地。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尽情,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突然被败尽玩兴的孩子,双眼为手指挡住,叶听涛的目光也第一次望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
指缝间,一丝狡黠的光芒划过。叶听涛立刻就后悔了,在他还阑及闪开视线的时候,沉星的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他向着叶听涛笑了一笑。
一地尸体,两个活人,六把剑。这是他,最后的玩物。
瞬息之后,沉星的笑容凝固,僵硬,镶嵌在脸上。横刺于那惑心之目与叶听涛双眼间的,是望舒真元剑。剑光如同清辉,无情地阻断了孩子的念想。孟晓天持剑的手稳而快捷,在叶听涛转首望向沉星的时候,就已然有备。
剑芒,静静流动。望舒真元,剑身似月,映出沉星自己的脸、泪痕、双眼。还有眼中嗜血一般的魅惑之光,完完全全地,回射入他自己的眼眸里。
孟晓天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不停地、不停地,沉星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抽搐。他笑起来,像最后去迷惑叶听涛的时候那样,并且更肆意、更满足,就像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满足过。他一直一直地笑起来。
唯一的惩罚,唯一的破解。重天冥宫之中,没有一面镜子。石室外已没有黑衣侍者的脚步声,这位少主,不知又在玩什么样。一人挥了挥手,指间银针闪动,身后所有沉默无语的侍卫便转身离去。
月华一现。孟晓天看见沉星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撕扯、向上,白而阴柔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他倒在地上,开始翻滚,滚过萝死时留下的血泊。再向上,便是那双眼睛,他会将自己的双眼亲手抓碎,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孟晓天无法再看下去,他挥动了望舒真元剑,霜华飞落。
这之后,是完全的寂静。笑声停下了。
“你没事吧?”孟晓天回头去看叶听涛。那人的脸像鱼肚那般白,却总是死扛着,果然,叶听涛摇头道:“没事。”
孟晓天嘴角一撇,收剑之时,目光掠过沉星的双眼。无意的,然而他突然一震。在那少年终于死去之后,已然可以放心地去凝视:“这双眼睛……”
“怎么了?”叶听涛走近,此刻他体内扭结的力量暂时平息,不过他也已不去在意这些。少年的双目完全熄灭,瞳孔失去了那一层浮动的幽光之后,呈现着虚假的感觉。叶听涛俯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眼珠,神微变。
“是假的?”孟晓天看着他。
叶听涛道:“不是真的眼睛。”他斟酌了一下,似乎觉得如此回答比较妥当,“他的眼睛是瞎的,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我以剑去挡他的目光,他怎么会自己疯魔起来?”孟晓天道。
叶听涛摇摇头:“不知道。或许……装了这假的眼睛,真的能看见吧。重天冥宫,总是有许多旁人猜不到的东西。”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叶听涛一怔:“大概是……”他想了想,“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吧。”
孟晓天握着望舒真元剑,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