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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外名家精品文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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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死的。他的工作,他的影响,他的流风遗韵,是永远留在许多后死的朋友的心里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九日



………【第五十七章 一九四〇级】………

    徐訏

    一

    香港九龙间隔着一个海峡,往返必须轮渡,那里很容易碰到许多你想不到的熟人,掀起你古旧的记忆,我碰到过过去还是抱在手里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很漂亮的少女;我碰到过过去喧赫一时的官僚,现在变成零落憔悴的旅客;我碰到过过去爱摆架子的商人,现在谦恭地对谁都在打躬作揖;我碰到过过去红极一时的小姐,现在流落为枯萎自卑的老姬;我还碰到过过去贫困无依的朋友,如今变成了骄气凌人的豪客;我还碰到过过去低首下心钻谋名位的女伶,现在安详地做富绅的外妾;我还碰到过过去豪语惊人的政客,现在缄默低叹像一条刚从水里捉上了的鱼;我还碰到过过去我招呼他而不理我的人,现在很亲切地对我称兄道弟,问我借一点钱,说是为付饭钱或房金;当然,我还常见过过去平淡,现在也还是平淡的人……这一切,虽都曾使我惊讶,但见多了也就觉得这原是人生的变幻,而我所见的也许正是你所见的。

    然而昨天我在渡轮上竟碰见了江上云。

    我正低着头在看报,突然有人在我身边叫我:

    “你是不是×先生。”我抬头一看,不认识,我只得“啊……唔……”地用客气的声音同他招呼了一下。心里在想他到底是谁。他穿一套很讲究的西装,头发很整洁,上唇蓄着很漂亮的胡髭,眼睛发着自尊与自信的光芒。他在我的旁边坐下,于是露着骄傲而自信的笑容,说: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江上云。”

    “啊,江先生,你在这里?”我心里想:“他怎么变了这许多?”

    二

    江上云是一个我生平最不了解的人。抗战开始的时候,我在重庆一个大学里担任小说研究与习作的课程时,在讲堂上碰到一个衣裳不讲究,头发很乱,胡髭常常不刮,年纪看来比我还大的学生,下课以后,他到我的地方来,他告诉我他叫江上云。这是一个我在哲学季刊里常见到的名字,他在那里发表的关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的文章,很有成绩,不用说,我在中国古代哲学上的修养是远不如他的,我当时就致我对他的敬意;他告诉我他是哲学研究所的研究员,但是他觉得中国没有研究哲学的环境,他要写小说。他要在文艺里表现他所获得的哲理与所信仰的人生,所以来选我的课。他又告诉我他已经写了好些小说,写的时候很得意,但过后拿上看看越看越不喜欢,所以他希望我替他看看,究竟毛病在什么地方。他既是选了我的课,这当然是我的职责,我当时就叫他拿来,答应他一定仔细拜读。他于第二天就交我一包稿子,我费了几天工夫,才把它读完。我发觉他实在不是一个该写小说的人。他的文字也许很好,但不是写小说的文字;他的故事也许很好,但不是小说的故事;他的布局组织也是有条有理,但不是小说的结构,我感到这一切,但竟说不出一个理由。我对他还不熟,不愿太扫他的兴,我当时想也许关于小说技术与作法一类的书对他是有用的,我就指几本给他去阅读,我劝他看了以后再写别的。

    湖光塔影两星期以后,他把他的新作交我,说是他读了我所介绍的书以后的作品;奇怪,还是不像小说;我发现他缺少一点我所不能说明白的基本条件;他所取的故事也有好的,但是他写得不好,似乎不必描写的地方,他写得很多,而应当描写的地方他又忽略。他布置得很好的场面,竟没有气氛;他设想得很好的人物,偏是毫无生气;他的笔墨清楚有理,但没有情感;他的素材,很合逻辑,但似乎他只能对它们了解,没有对它们同情。

    他在小说主题中寄托他的哲理,但读者很难把握到他的主题;他在对白中安顿他的怀疑与信仰,但与说话的人物缺少个性的统一,无法唤起读者的共鸣;他为完成他的主题,不借创造古怪的人物;他的故事只是他发挥他的哲理的间架,架起架子,发表了他的哲理,就此结束,所以没有一个故事是发展得完美的。小说不能脱离人生,因此小说可容纳的哲理也应当有关于人生,但是他借小说所发挥的有许多竟是非常古怪的哲学上问题,几乎读者很不容易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

    我诚恳地把我的印象同他谈,我说与其这样写小说,不如写论文,或者索兴写尼采,巴斯克所写一类的思想录,以文艺论文艺,以小说论小说,他的三四千字的小说都好像是长篇小说的说明书,我举出我记得清楚的几篇,同他讨论到故事主题人物对白一类的问题。

    他似乎很接受我的意见,马上把我说到的几篇作品重新改写,改写后又拿给我看,我还是说它不能称为完整的小说;如此一改二改,他似乎非常有耐心非常努力的做。过了很久,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不宜于写小说的人,他太理智,太科学,他的才力一定是在别一方面,于是有一次,我估计我们的交情也够得上让我说实话了,我在一个还给他作品的场合对他说:

    “假如你以为我够得上称为是你的朋友,我想老老实实说几句话。”

    “怎么?”他笑了,他的笑容常含着沉思,他说:“你明知道我是喜欢说老实话的。”

    “我很奇怪你会不喜欢研究你的哲学。”

    “你以为我写创作是无望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只觉得每个人有他的一种倾向,逆着他自己的倾向的,常常费力大而成功少。”

    “你是说我没有文艺天才?”他直率地问我。

    “天才只是一种倾向,*的与心理的倾向。”我说:“你的天才也许是属于哲学的,也许属于科学的。那么研究哲学或科学不是费事少而成功多么?”

    他不响。

    “写创作的人常常是一种弄通了文字以后,而不适宜做任何事情的人。”

    他还是不响。我又说:

    “我们读到许多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小说,浅薄的甚至无聊的小说,但总是小说,是不是?能在小说里面表达深刻的哲理与崇高的理想,当然高于普通的小说。但成功还在要是小说,如不成为小说,则不必用小说的形式,是不是?这等于酒,任何药酒,必须是酒,否则不妨叫做药。”

    他不响,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我注视着他,等他的反应,他于是不得不开口了,他说:

    “我以为我的缺点都因为我表现的习惯是论理的,不是美学的。”

    “那么你应当是一个批评家。”我说:“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作家肯像你一样的承认自己作品的缺点,他们都以为自己的作品是杰作。”

    “这难道也……”

    “这就是说你太会鉴别,”我说:“太会鉴别的人往往缺少创作力。”

    “我觉得你只是一个天才论者。”他说着又笑了,他的笑容是骄傲的。

    我当时就没有再把这问题说下去。

    自从那次以后,他虽然还来上我的课,但不再把他的作品给我看了。

    学年终了以后,悠长的暑假我住在乡下,自然没有机会碰见江上云;第二学期我没有再去教书,天已经凉下来了,有一天,在路上忽然碰到了他,他很热情的跑来叫我:

    “×先生!”

    “啊,江先生,好久不见。”他马上同我拉拉手。

    “我现在比较忙一点,我还在一个中学教书。”他说。

    “你还在哲学研究所?”

    “是的。”

    “我想你一定很有收获。”

    “我没有什么兴趣,”他露出似乎很自信的笑容说:“我在写一个长篇小说。”

    “真的?”我不相信他自己竟会满意他所写的,我顺便说一句:“写了很多了?”

    “我只写出一个纲要。”他说:“就预备开始写。”

    “预备写多少字?”

    “大概要写五百万字。”

    “五百万字?”我吃惊了。

    “所以刚刚开头。”

    “是不是同法国江河小说一样……”

    “不,不,”他自信地笑着说:“完全是一个故事。”

    “我希望你会完成。”

    “这个主题……”他忽然说:“隔天我来拜访你,我是想同你谈谈,我的材料是非常现实的……这是以……。”

    “隔天我们细谈。”我想马路上总是谈不完的,所以就打断了他的话,我说:“星期日早晨我总在家,你来吃中饭。”

    我于是又同他拉拉手,就走开了

    三

    星期日,他果然带着一包稿子来了。我招待他坐下以后,他就很快的提到他的长篇小说。他告诉我他现在在一个女子中学校教书,一班里有三十六个女生,她们要在一九四〇年毕业,那里面有好看的,有难看的;有富家出身的小姐,有贫困家庭的女孩;有的聪敏,有的愚笨;有的活泼,有的痴呆;有的骄傲,有的谦逊;有的脾气大,有的性情好;有的健康,有的病弱……他的小说就是以这三十六个女孩子为主角,从一九四〇年写到一九六〇年,看每个人的变迁,各人有不同的命运与机遇,造成了各种的综错。有的一毕业就嫁人,有的进了大学,有的到别处流浪,有的爱好歌唱,有的做了明星,有的沦落为娼,有的成为要人的太太,有的终身嫁不出去,在大学里教书到老……

    我听着他讲,但是我心里对他的话竟不十分感到兴趣。他好像也感觉到似的,忽然不说了,打开了他带来的一包稿子,拿出一张图表。翻过去又是一张图表,几张图表以后,是他的详尽纲要,这,使我吃惊了。

    原来他的三十六个主角的籍贯、年龄、面貌、家庭情况、个性、际遇,一一都已规定。我再翻下去,发觉那纲要竟是一本计划书,凡二十年所发生的事件与变迁,他也完全想好。厚厚一本稿子,小小的字,竟全部是那部小说写作的计划。

    我对于他的工作开始发生了好奇的兴趣,我随便翻阅几张,我看他像编年史似的计划书,觉得非常可笑,我读着他的原稿说:

    “一九四六年,李翠兰的独唱会在上海举行,军政各界的要人都送花篮,报纸上都有她的名字。她想到一生的努力始终默默无闻,而同××部长同居以后,方有今日,究竟她的成功是她的歌唱,还是她不正当的身份……你写的是将来,但大部份小说是写过去,写将来的小说决不能这样现实……你怎么知道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是怎么样?人口有多少,大楼有多少,也许早不是你现在所想象的都市了……”

    “不,不”我的话还没有完,他已经接着说:“你知道我要用二十年的时间来写这部书,所以现在说起来虽是将来,我写到一九四六年的时候,已是过去了。”

    “但是这大纲在那时就有许多都不能用了。”

    “我写的时候自然要随时改的。”

    “那为什么不写过去,比方你把一九四〇年,改到一九二〇年,那不是比较便当么?”我说。

    “一九二〇年的情形,我太不熟识,我对它没有想象;我要写我切身所观察的所体验的,我一开头就是那群女孩子在抗战中各种心理,随着家庭的际遇有不同的想法,有的父亲是发国难财的,有的是官僚,有的是穷教员,有的家庭被战火毁了,一个人被亲戚扶养的……”

    “那么你预备每年写每年的故事。”

    “我想是的。”他说:“二十年以后,如果我可以完成这部著作,那也不错了。”

    我对于他这种忠于工作的热诚非常感动,我说:

    “这当然是一个了不得的计划,这二十年我想正是抗战从艰难到胜利,国家从疲惫到复兴,世界从贫穷到繁荣的时代,你的作品恰好代表了这个时代;你的这部著作完成的时候,怕中国也已是一个第一流的工业国家;如果我们可以碰到,我一定要庆祝你的成功。”

    “你以为抗战胜利后,中国会马上变成富庶太平的乐土吗?”

    “我希望如此。”

    “至少还要经过很多的变化。”他露出非常自信与骄傲的笑容说:“我们这辈子以及我小说里人物的那辈子都不会有幸福的日子。”

    “那么你的大纲里的人物都是在痛苦悲惨的局面下展开着了?”

    “自然,”他说:“她门有些是苟延残喘的活着,有些抱着一个理想在奋斗,有些被人利用,有些被人出卖,有些发了财而不幸福,有些看破一切,有些执迷名利,有些自杀,有些被杀……总之,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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