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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笙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纪桓,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大半夜寻人的事件,发生在纪桓身上的概率极小,却仍是道谢,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打扮。
同住的舍友也醒了,虽然被扰了清梦难免不快,但亦笙平日里的好人缘在这时便派上了用场,看她轻手轻脚却又手忙脚乱的闹腾,于是便笑道:“把灯打开吧,只不过天这样黑,楼下又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你扮成天仙也没人能看真切,何必这样辛苦?”
亦笙扮了个鬼脸,“我才不要蓬头垢面去见他。”
自小,吴妈便教导她说女孩子不能够任性,让她从小睡窄板床训练好睡相;告诫她若非衣装洁雅绝不许见人。
吴妈总说,若是你外祖父不犯事,你如今也是金枝玉叶的格格了……
亦笙每每这时便会笑着打断她的话,吴妈,现在都是民国了,皇上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格格?
而吴妈却是难得的认真,现出些许前清镶黄旗命妇的色正辞严,说,不论这个,我看着你娘长大,她是真正的庆王嫡女金枝玉叶,我既答允了她要好好照看你,便定要让你像她一样。
亦笙自然知道自己离母亲、离吴妈的期望差距不是一点点,然而所幸,她是极爱美的,因此在这一方面,自小也肯听吴妈的话,在仪容举止上格外注意,若非打扮妥当了,绝不肯见人,更遑论那个人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物。
下了楼,楼下等待着的人却不是纪桓,而是许多时日不曾见面的宋翰林,正倚靠在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边上,焦灼的朝楼道的方向张望。
亦笙怔了怔,开口:“宋伯伯。”
宋翰林疾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笙,宋伯伯也不和你说客套话了,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请你帮忙的,婉华出事了。”
亦笙心底一惊,急问:“婉华姐姐怎么了?”
宋翰林语气苍凉而无奈,却又带着对爱女的心疼和担忧,“还不是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去闹腾她的主义,她的正义,现下倒好,闹腾到自个儿都被关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宋翰林没有回答她,只是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些了,这件事我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一个人证,我想,你与婉华自小熟识,又是校友,情谊不浅,你也在法国这么长时间了,纪律良好,你说的话,取信度会很高,所以宋伯伯这才连夜来找你随我走一趟,去帮帮你婉华姐姐,这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小笙你千万答应。”
“宋伯伯您这是说哪儿的话,这怎么会是不情之请?婉华姐姐待我就像亲妹妹一样,她有事情,我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您等我回房间稍作收拾,即刻便下来与您一道去。”
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因为此行太过突然,又毫无定数,想了想,便写了一张便笺将前因后果简略交代一番,再请舍友代为转交给纪桓,这才匆匆下了楼。
随宋翰林一道上了车,车子飞速的在夜色当中行驶,而宋翰林也缓缓的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亦笙。
原来,为着中法大学拒绝招收已经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一事,宋婉华、牟允恩等等一群青年学生奋起抗争,不但向中国驻巴黎公使馆争取了路费资助,组成代表团由巴黎出发,途经蒙塔日市、乐魁索、圣夏蒙,一路沿途宣传演说到达里昂,更在要求被一再拖延拒绝之后,群愤激昂,一举占领了中法大学的圣依雷内堡,却正是这个行动激化了矛盾冲突,也使他们逾越了法律的界限。
“法方出动警察干预,把他们关到蒙吕克城堡的监狱里;不日便要驱逐出境,可是小笙,即便是婉华再不肯听我的话,即便是她做得再不对,我也不能让她受到这样的对待。”宋翰林单手扶着额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亦笙虽是知道婉华有此计划,却未曾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眼见得宋翰林眼中的沉重和担忧,只得出声安慰道:“宋伯伯您不用太担心,婉华姐姐不会有事的。”
宋翰林点点头,却又苦笑,“我就不明白了,家里明明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却偏偏要自己去闹腾,为了那些个虚无的理想、主义,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自小娇生惯养,我原来想着封锁了她的经济来源,她自己瞎起劲一会儿也就过了,现在倒好,她受这样大的罪,却还偏偏甘之如饴,若非她自个儿犟着不肯跟警察松口,我又何必大老远把你折腾过来,有时候真是气得不想再管她了,由得她自生自灭去,却一闭眼就会看见她在监狱里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似的;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亦笙见了宋翰林这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心里暗暗起誓,自己绝不要有这样一天,让父亲这样难过和神伤。
宋翰林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转向亦笙笑了笑,“还是你爸爸有福气,生了你这么个乖女儿,这样听话。”
亦笙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也很不好,总要爸爸操心,小时候老缠着他放下公事来陪我,又总和音姨不依不饶惹他伤心,到长大了,也不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宋翰林拍了拍她的手,“婉华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亦笙忙道:“宋伯伯您也不要太责怪婉华姐姐,她只是有她自己的想法,并且能够很勇敢的去坚持,我记得您以前教导过我们,要坚强和勇敢,您看,至少在这两点上,她和您期望得一模一样。”
“可我总是不明白,婉华又不是穷人,也不需要改变什么命运,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共产主义这一套信仰来坚持呢?而退一步讲,即便她是穷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完全可以通过旁的途径,譬如说努力奋斗,白手起家,这样有什么不好?许多资本家也都是穷人出身,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打倒资本家来改变命运呢?”宋翰林的眼中充满了困惑。
亦笙轻问:“宋伯伯您和婉华姐姐谈过没有?”
宋翰林又苦笑了下,“谈过了,我还问她,难道你觉得你的父亲和盛伯伯也是坏人,也需要打到?可是她说,她知道我们是好人,然而在资本家当中,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绝大多数的资本家都是吸血虫,残酷的剥削工人,榨干工人的每一滴血,还贩卖鸦片,做尽一切坏事。”
宋翰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又转了话题对亦笙道:“太半夜里把你从睡梦中吵醒,宋伯伯实在是对不住,现在时间还早,你就先在车上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亦笙明白宋翰林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遂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回
“爸爸,我还有朋友在里面,你帮帮他们,让他们一道出来好不好?”刚由法国警察带着出来,一见到父亲,宋婉华便明白自己已经获释了,再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拉住宋翰林的衣袖便开始哀求。
虽然她说的是中文,法国警察是听不懂的,可是宋翰林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将宋婉华拖出了蒙吕克城堡的监狱大门,虽然用的是中文,却还是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你小声些,你以为你是怎么出来的,若非是我四处奔波极力撇清你与这件事情,与他们那帮激进学生的干系,你能那么容易获释?你现在居然还想要再搅这滩浑水,去救他们?”
宋婉华看了父亲半晌,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监狱大门的方向走去。
“你要做什么?”宋翰林大惊,一把拽住她的手。
宋婉华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爸,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绝不否认,相反,我以之为荣。我还说过,要是不能和我的伙伴们一同离开,那我是不会走的,一起死都不怕了,还怕一起被遣返?”
“你!”宋翰林被她气得心火骤起,扬起了手,看着女儿消瘦而倔强的脸,却怎么也打不下去,终于又气又痛的一摔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女,非要把我气死了你才甘心是不是?”
亦笙虽觉得宋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手,然而见他父女俩闹到这个地步,却又不能再坐视不理,遂上前挽住宋翰林的胳膊,“宋伯伯,您别生气,婉华姐姐也只是一时气话,您先到车上歇歇,我来跟她说。”
宋婉华听到了,立刻想也不想地接口,“小笙你用不着帮着我爸爸来说服我,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心意已决,绝不自己一个人走,是福是祸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们在一起。”
亦笙感觉到宋翰林的身体被气得发抖,心内轻轻一叹,松开了挽着他的手,抢先一步走到宋婉华身边,“婉华姐姐,我不劝你,我只问你一句,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与他们一道同生同福呢,还是一道倒霉去死?”
宋婉华道:“如果有选择,谁不愿意好好活着,风平浪静地念书,可是现在并没有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是你自己不要这个机会。”她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亦笙打断,“婉华姐姐你不会不知道,若是你在外面,至少可以去向各方争取支援将他们救出来,而若是你非要意气用事回监狱里陪着他们,那便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一丝机会也没有了。”
宋婉华怔住,而亦笙趁这当口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婉华姐姐,你看看宋伯伯,他为了你连夜赶到巴黎接我,一晚上都没合过眼,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想想他还要担多少心?这才好不容易把你弄出来了,你却自个儿要进去,你难道真的想气死他吗?”
宋婉华本就是个聪明女子,方才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加之乍然见到父亲,那么多天以来心底的委屈终于有了突破口,所以才会那样任性和赌气,被亦笙的一席话已然点醒,现下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转眼去看父亲,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才几天没见,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
当下心底一软,上前几步握住父亲的手,“爸,我错了。”
宋翰林在所有孩子当中,因着这个女儿最是聪明伶俐,性子也最像他,所以最为疼爱,此刻听她服了软认错,又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当下也是喉头一哽,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好好,不说了,爸爸带你走。”
亦笙随他们一道上了汽车,一路来到宋翰林在里昂的友人家中,宋家父女先到楼上客房去了,亦笙料着应该让他们父女俩有机会推心置腹的谈谈,加之自己心里也有牵挂,遂同宋翰林说了一声,没有跟上去。
她问了这家的主人是否方便可以挂一个电话回巴黎,她总是挂心,自己留下的便条不知道纪桓有没有看到。
拿起听筒,不期然的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吻,她在潜意识里盼了那么长时间的一切,终于降临,却总是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可思议。
双颊不由得悄悄热了起来,唇瓣也微微弯着,其实心底仍是羞涩的,毕竟,一开始,是她强吻了人家。
可是亦笙毕竟不是那种忸怩女子,天性中又总有一股孤勇让她对认准的人和事不懂退缩,虽则害羞,亦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却仍然勇敢的拨通了电话。
却不料,纪桓并没有在,就连冯维麟亦是出去了。
于是又拨了一个去找自己的舍友,得知她送便笺过去的时候没见到纪桓,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他宿舍,冯维麟说那是纪桓的家人,与亦笙亦是熟识,于是舍友便将那张便笺交给了他,请他代为转交纪桓。
亦笙料着那人便是白爷,心想他必然会将便笺转交到纪桓手中,又想既然婉华已经平安,自己也便可以尽快回去,遂放下心来,挂了电话,起身上楼去寻宋家父女。
却不曾想,刚走到楼道口便听到激烈争吵的声音——
“……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你为什么不肯帮帮我把他们也一道救出来呢,我都这样求你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的!”
“你以为你爸爸我有多神通广大?慢说这还是在异国他乡,别人的地盘上,就算在中国,贫不跟富斗,富不与官争,你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事,是可以转圜的吗?你那些所谓的朋友,尽教唆你胡闹不说,现在倒好,都搞起暴动来了,我不许你再见他们!”
“爸爸!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不求你认同,但是至少请你不要阻拦我!”
“你的那些个主义信仰,都把你连累进监狱里去了,还不够吗?我说得已经够多了,也不想再说了,我看我从前是太惯着你了,把你惯得这样任性无法无天!今天,我把话说在这里,在我安排好你回巴黎大学的事情之前,你要敢踏出这扇门半步,你就永远也不要认我这个爸爸!”
“爸!”宋婉华惊叫。
宋翰林却并不理会她,径直拉开了房间门,却正好看见了门外的亦笙。
他的脸色极其不好,对着亦笙连笑都挤不出来,只说了一句“帮我看着她”,便转身往楼下走去。
第二十一回
亦笙走进房间,便见宋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