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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追问。月色很美,一路上没有其他人来打搅,伴随着涓涓水流,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繁星闪烁的天幕下,这般纯净的夜,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消逝了。她也在他的背上睡眼朦胧起来。脸蛋贴住他温暖的背脊,隐约听得见他沉稳的心跳声,就这样,醉入梦乡。
第 18 章
张开眼睛,一屋子朦胧不清的晨光,半遮半掩的帘幕被早间清风来来去去地拨弄着,倒让房里充满了尼罗河上拂来的水气,偶尔有几声脆生生的鸟鸣欲要击碎这分宁静,也因为太过零落单调,瞬间又被弥漫大地的安寂吞噬了。
昨夜的宿醉还残留在她的血液里,弄得她头疼,喉咙疼,神思在不知名的地界里漂移,视线漫无目标地在晨光里游荡。画在灰泥墙壁上的神明们,在这朦胧光影中到分外鲜活起来,一个个虚有其表地一本正经着,每一个都是令她陌生令她厌倦的侧脸,脸上嵌着一只眼睛——神的眼睛,宛如代替德卡监视着她。
这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剧本吧?
从踏入后宫的第一步起,她就应该知道这里没有例外,陷入奢靡放荡的沼泽里,越挣扎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她为什么还大咧咧地要踏进来呢?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掌控一切,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荒谬。盲目地自信,到头来却连自己真实的心意都混淆了。
乏力地翻过身,就这样懒洋洋地趴着,脸蛋贴住细麻被单,心口被那个护身符咯得生疼。或许她可以拿这个纯金的小玩意去贿赂圣庙的卫兵,或者拿着护身符装神弄鬼一下,吓吓那些祭司们,骗他们打开“神之居”,再或者学学“非暴力不合作”精神,绝食斗争?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听见寝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却没听见有人走进来。大概是侍女在张望,瞧瞧她是不是醒了。有低语声自门缝间飘进来,是纳芙德拉女官长的声音,仿佛在吩咐什么。她不但是全后宫里起得最早的人,还是睡得最晚的人。她难道没有家人?没有丈夫子女?也没有自我吗?不只是她,这里的人全和她一样,生命的重心就是法老,活像IKEA里卖的木头人,受人摆布,还其乐自得。忠诚到死心塌地境界,自我已经泯灭,只剩下活动自如的躯壳。
可这也不能怪他们,谁是天生的奴才呢?都是环境及制度的不公平造成的,如果在这里住上十年二十年,她大概也会被这里无处不在的等级观念所同化,屈服于环境,不知不觉也成了德卡的奴隶。况且,即使她确信自己清醒并仍在顽强抵抗,即使她知道是错误,是万劫不复的大错特错,她一样抵挡不了,她一样只是比微尘更渺小的凡人。缺少世俗的智慧可怪罪阅历不够,但薄弱的意志力就不可原谅了。倘若生逢乱世,又碰到德卡那样的敌人,只怕她会第一个投降的。
三两道阳光突然间射进了幽暗的房内,想来太阳已经升起了。可伦终于下了床,拉开帘幕,光线立刻铺展成金灿灿的布幅,瞬间涌至寝殿的另一端。她顺手拿过小桌上的象牙齿梳,迎着晨风慢慢梳理长发。
“您这就起床啦!可伦小姐!”
她回过头,给了女官长最可亲的微笑,“醒得早……”她回答,“纳芙德拉,你早啊!”
“王已经由纪斯卡多侍卫官陪着去遛马了。”女官长以为她会关心法老的去向,很善解人意地先说了,“您昨晚喝得可不少呢!王担心您会不舒服,吩咐御医大人上午来为您诊治。可伦小姐,您睡得可好?”
“很好。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不用麻烦大夫了。”
“这一阵太热了,夜里总睡不安稳。”女官长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您听说了吗?今年的水位特别好,农夫们都在欢呼呢!大家都说是‘未知’的降临为埃及带来了福祉。这个泛滥季的喜事可真不止一两件,王已经吩咐奴婢,要在宫里举办盛宴庆贺呢!”
“我听说了,‘不可多得的人间佳酿’,我也正想见识一下!”可伦微笑道,只可惜女官长不能明白这微笑的含义。停了停,由‘佳酿’而引出了另一段记忆,她忍不住试探地问道:“纳芙德拉,你知不知道有个名叫‘云翩翩’的侍女?”
“噢!”女官长应了一声,“那姑娘的哥哥是个船夫,性格倒很乖巧,是由一位贵人推荐入宫的,在面包师傅那里做些杂活。她曾受过刺激,言行举止有些怪异。不过是个安静的姑娘,最多唱唱歌儿,从不惹是生非。”
“我想……”她在这刹那间很用力地想了想,她为什么要问起云翩翩,却没有找到答案,“让她到这里来陪伴我吧!”她最后说。
如果女官长问她——哪怕只是暗示——为什么,她绝对编不出好理由来搪塞,但女官长什么也没问,袖手而立,弯身答道,“是!”
她这态度倒也出乎可伦意料,以云翩翩的身份,女官长绝无可能答应可纶的要求。她对可纶一直都保持着职业化的温和态度,可纶想做什么,她不会当面驳回,但总要轻声说一句:“待奴婢禀明德卡王,听候王的决断吧!”
但是——如今女官长连请示法老之类的敷衍推托之词都不说了,很干脆就答应了。可伦不禁疑心这是不是因为门口那两尊雕像的关系。她差点就要问起这雕像的缘故,却预感到这多少和她与德卡之间有关,就没好意思开口。
——更何况,变化的又岂止女官长而已?
临近傍晚时,夕阳余威未息,以最后的热情狠狠地炙烤着大地,被狠晒了一天的大地,仿佛再也无力承受多一丝的热量,突然就崩溃了,翻江倒海地将积纳了许久的热力统统喷射出来。空气顿时热得能飞溅火星,喘口气都能喷出火流。这逼仄的热浪逼得可伦无法继续在房里自我封闭,不得已,走到花园里,好歹那里还有荫凉绿树,池里飘出缕缕水汽,足以抚慰被热晕的思绪了。
随便拣了个凉亭坐下,手里拿着背包里随身带的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书她买了很久,都说是好书,可她从没看完过,因之也没弄懂它到底讲些什么。她原以为旅行的枯燥有助于她读完这书,谁知旅行到现在快一年了,她还是第一次打开它,与其说她在看书,不如说她是在“揭”书——它历经坎坷,已变得皱皱巴巴,纸页粘连在一起,她不得不一张一张小心揭开。
法老的侍妾们通常是在这花园里随时待命的,每天的生活就是期待法老进门的那一刻。纳芙德拉女官长曾委婉地建议可纶与这些侍妾们多多接近,但可纶很排斥。她不想与她们“同流合污”,虽然本质上真没大区别,但她坚持自己与她们是不一样的——她们是心甘情愿,她是“一时失足”而已。
所以直至这个下午,忙于揭书的她才无意间发现了这些侍妾的变化:她们都改头换面了!确切的说,她们都打扮成了她的克隆版。长头发不再梳成繁复的形状,也没有戴香锥,学可纶的样子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脸上不再浓墨重彩,学可纶的素面朝天,张张俏脸干净得乏味;身上不再处处金光闪闪,衣料不再五彩斑斓,样式不再显山露水,都学可纶的样子,做了宽大的裤裙(可纶不喜欢穿裙子),宽大的长衫,走路时个个衣襟带风。只有一个没法学——可纶的颈项上挂着王家护身符,她们不可能弄个一模一样的戴上,便在这上面翻花样,玩出自己的特色,最夸张的一位美女,把项链戴成了披肩,光玉髓、珐琅、天青石串在黄金细链上,一帘一帘披挂到手肘——她家里肯定富得流油!要是其中有一个像往常那样打扮,她肯定能在一片白茫茫里狂夺法老眼球,可惜啊可惜啊,这么多美女里竟没一个人有这种智慧!
法老回来时,她们照例聚到一起行跪拜礼,就像羊群围着牧羊人,可纶在凉亭里旁观这奇景,差点笑出了声,好容易忍住,想趁他发现前悄悄离开,却晚了一步——法老不愧是法老,高瞻远瞩,目光直直扫射过来,好象探照灯照见了正要越狱的罪犯。
“可伦!”他叫了一声,截住她逃跑的企图,同时挥挥手,拨开这温柔的包围圈,径直走到她面前。“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间到花园里来。”他微笑地看着她,可伦不明白有什么值得他笑得这么和蔼可亲。
“屋子里热死人了,出来透口气。”她回答,眼光落在德卡身后的美女群里,瞥见她们又羡又妒的表情,于是赶快说:“我还是去河堤那边乘凉好了,回见。”
说着她就急急迈步,将法老和他的侍妾们都甩到身后,独自往熟悉的河堤去了。万幸法老没有拦她,她原以为他就这样放掉她了,正要窃喜,却发现他已然跟来了。
果然还是这里更凉快,因为缺少人气,倒更显清凉。
她立在高高的堤上,垂眸看着法老,一脸不耐烦。“又有什么事?”她存心激怒他,“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吗?”
他也站上来,手里拿着她的书,那本被她遗忘在凉亭里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这是什么?”他问。
“书。”
法老翻开书页,仔细却很茫然地看着扉页,问:“这里写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文字吗?你能告诉我它的含义吗?”
可伦没吭声,挑战似的望着法老,站定在他面前。他所看见的扉页,那里只有一个词。他认真地试图猜出这个词的意思,却不知道这个词的主人就站在他眼前。
这仿佛对峙,又仿佛不是,因为法老一点都没生气,而且,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像法老,却像个不识字的孩子第一次看见了百科全书,懵懂的困惑里混合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震撼。
他再翻动书,来来回回地翻动,试图找出哪怕一个象形符号,纸页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脆响,宛如嘲笑。
她也确实很想笑,只是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徒劳地寻找,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与黄昏的天光模糊成一片,就要夺眶而出。
她勉强一笑,借机猛吸一口气,咽下了眼泪。
法老抬眼望着她,目光炯炯,“笑什么?”他问。
“明白了吗?现在,你明白了吗?”她反问,“我和你之间,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隔着永远消弭不了也永远不能到达彼岸的鸿沟!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她的手使劲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划动,“无论我们靠得多近,永远比永远更遥远!”
法老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神情似乎又在容忍她的撒娇与孩子气。可这一次,她并不是无理取闹,他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就算他是无所不能的法老,又怎能全盘掌控三千年时光?
她夺过她的书,指着扉页上那唯一的一个词,冲着他,“你认识它吗?你能念出它吗?你知道它的含义吗?”她大声地,一迭声地问,“让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名字。它所代表的就是站在你眼前的可伦。你感觉到这道鸿沟了吗?而我也一样,就算你把你的名字用十倍大的象形体刻在墙上,我也念不出来看不懂!就这样,你还要我留下吗?”
“我可以教你,草体或象形体,那并不难学。我相信你的文字也一样容易掌握,只要你肯教我,我非常乐意学习。”
他说得那么诚恳,似乎这文化背景的差异真是这么简单就可以克服的。可伦瞪着他,顿了好一会,她说:“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过惯的生活,对于你的生活,我也一样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豢养那么多女人,不明白纳芙德拉为什么心甘情愿做木头人,不明白你的举动用意,连我房间门口那两尊新立的神像,我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竖在那里?如果要一一去弄明白,我想我会累死的,你也一样,我们还是各做各的平行线,不要找麻烦了。”
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瑰丽的火烧云在天边吐露熄灭前的光芒,她远远望见纳芙德拉女官长正领了一队侍女往河堤这边来,她们手里要么捧着水壶,要么端着托盘,看来是送晚饭来了。
“你想你和我一样,该饿了。”法老淡淡道,“就在这里吃吧!”
可伦点点头,这令法老微笑了,“看来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点!”他嘲弄似的说,“仔细想一下的话,显然并不止这一个,例如,我们都会喝水,都要洗澡,都在夜晚睡觉,都有彼此需要的时候。你究竟和我有什么不一样?收回你那些可笑的废话吧,已经够热的了!”
可伦语噎,不是理屈词穷,而是发现自己原来纯粹是在对牛弹琴。
女官长带着他们的晚饭走进了这僵持的气氛里,侍女们将各色食物陈列在狭窄的堤岸上,满满当当的一长条,她们摆好晚膳就被法老谴退了,女官长亲自为法老斟好酒,正要告退时,法老问她道:“纳芙德拉,‘未知’很好奇,你怎么会像个‘木头人’一样服侍我?”
女官长被问得一头雾水,疑惑的目光转而望向可伦,“请恕奴婢愚钝,可伦小姐,奴婢不明白你所说的‘木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