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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民所重的祭祀莫过于药王庙与巫女祠。
药王庙在县城之西松峦街的尽头,一说是祭神农。相传神农氏遍尝百草,救治天下病患,在巫山一带,停留时间最长,至今巴东县治之东仍有溪以神农命名,故乡民立庙纪念。另一说是祭巫咸。上古之时,巫医不分,神巫也是神医。乡民无知,笼统而言,一概称为药王,立庙祭祀,岁时供奉,遇有大病,更是虔诚叩拜,焚香许愿。说也奇怪,乡民许愿之后,往往有不药而愈者,这等神迹,口耳相传,以至于巴蜀湘楚之民,若有重病,当地郎中难医,往往不远千里前来叩拜,据传求者若心诚志坚、命不该绝,自有神人搭救,便是沉苛,也能起死回生。
巫女祠在县城之东起云街的尽头,所祭之神,乡民称为巫山之女或曰巫山小女。至于这巫女究竟是何人,乡民同样含混不清。巫女祠的前身,原是楚国祀高媒之地,看起来这巫女似是主掌世人婚姻的神也即女娲;但此后楚民祭祀出没无常的诸多女神如梅山娘娘、花林娘娘,往往也都在此地,巫女祠由此竟成了巴蜀湘楚之民祭祀各方女神的圣地。求子女、求婚姻乃至于各种对佛道正神不能开口的隐秘心事,尽可以向代掌神职的巫女祈求,若有缘分,巫女自会转告女神,满足求者心愿。
巫山县因为有了这香火繁盛的两大祠庙,虽然僻处深山,仍是人烟辐凑,当地特产之药材、乌桕、生漆、梨子等由此得以流贩各地,当地居民,往往只须坐收客栈与货栈的租金,便可得到丰裕的收入,是以家给人足,悠闲自在。
论理,巫山县每年岁入丰厚,百姓富足,巫山县令应是头等好差。
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历任巫山县令,最头痛的经,便是为巫山县带来滚滚财源的药王庙与巫女祠。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
这句话的真假没有人求证过,但是看起来一城不容二神倒是千真万确的。
巫山县没有天下县城都应有的城隍庙,想来城隍在此处也安身不下。
药王与巫女,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啊。
主持药王庙日常事务的庙祝,当地乡民称为端公,若有祈求,先诉端公,端公转诉给人间药王——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松峦峰弟子,自会有所回答。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道姑,当地乡民称为师婆,若有祈求,先诉师婆,师婆转诉给人间巫女——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起云峰弟子,方能回应。
刻薄人私下里称为“巫山十二疯”的巫山十二弟子,往往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本就是些祸端。
再加上对他们视若神明的愚昧乡民……
巫山县令的头还真不是一般地痛。
每年春节,四方乡民前来祭祀之际,也是巫山县令如临大敌、头痛欲裂之时。
热闹非凡的祭祀,不知何时,转眼间便会演变成两派人马的群殴,甚至于派出去弹压的衙役,也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忘乎所以地参与群殴。
神宗年间的一次祭祀,死伤太多,事情闹得也忒大了,一位宫廷画师适逢其会,将当时惨状绘成一幅《巫山血祭图》,上呈官家,朝堂为之震动;其时王安石当政,考察官员又甚是严格,巫山县令恐惧之下,请示朝廷暂停一年祭祀。但是祭祀之风,绵延数千年,岂是一纸诏令能够禁得住的?难免民怨沸腾。加之四方来客绝迹,税收剧减,于是第三年便不得不开禁。
一禁一放,威严尽失,乡民越发视朝廷诏令为无物,此后便是想禁也禁不住了。
至徽宗年间,这群殴之风,竟是越演越烈。
时任巫山县令的,原是闽中名士,枉有文名,对此乱象,却无法可想,只有挂冠求去,宁可降职也要调往他处。
其时一年一度的岁末祭祀就将到来,朝廷诏令下来,着任巴东县令尚未期满的朱逢春,转调巫山县令,不须再入京叙职;原巴东县令的职守,也暂时由他署理,直到新县令到职为止。
一人兼署两县,虽是暂时的,这在大宋,也算是惊世骇俗的特例了,足见朝廷对朱逢春的倚重与赏识。
原任巫山县令如释重负,一交了印,便匆忙离去。
将这个难题留给了素有干练之名的朱逢春。
若是能解开这道难题,朱逢春不过博得一句“名不虚传”的称赞,一个原本已成定数的“卓异”的考语;若是不能,只怕此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历来都道是能者多劳,朱大人这一回,临危受命,也算是受盛名之累了。
二、
松峦街尽头的药王庙前,瘦小得像只猿猴的老端公双手笼在袖中,拿一个薄团坐在石阶上,靠着粉墙,在煦暖的冬日阳光中眯着眼打盹,舒服得就如他脚边趴着的那只懒洋洋的老猫。
一顶四抬官桥在庙前停下,衙役揭开轿帘。
官服鲜亮的朱逢春站了出来。
冬日微黄的阳光照着他英挺的身姿与脸容。这位年轻的县令,仰望着药王庙气势宏大的殿堂,示意衙役唤醒老端公。
端公慌忙前来向县太爷行礼。
这位出身将门、少年高中、精明能干的县太爷,任巴东县令这两年多来,在峡江一带,早已是声名远扬。
朱逢春示意端公不必多礼,一边往庙内走去,一边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本官特地来看一看祭祀事务备办得如何。”
两名小道士正在庭中空旷处晾晒药材。
庙内古木参天,显见得这庙建成已有多年了。
端公见朱逢春注目于院中古木,忙说道:“这两株古柏树,相传是黄帝时巫咸手植的,如今已有几千岁了。”
正殿中供的药王菩萨,日前才刚镏过金,即使殿中昏暗,也是光彩夺目。药王菩萨脚下,另外塑了一头形似猿猴的小兽,一个药篓,篓中放着一柄小锄,小锄上还缠着一根绿色长鞭。
端公引着朱逢春走到神案前,说道:“大人请看,这是能识百草的黄山药兽绿衣,是药王菩萨养着的神兽啊。这药篓中是用来挖药的药王锄,这是神农鞭,据说天帝见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种毒草,实在太危险了,于是送他这根神鞭,鞭身能够随着草木的药性改变颜色。”
老端公其貌不扬,谈吐倒还不俗。
朱逢春“哦”了一声:“这么说庙中供的药王菩萨就是神农氏了。”
端公“嗬嗬”笑道:“这是前殿的药王菩萨,中殿和后殿还有一尊药王菩萨。”
朱逢春心念一转,说道:“一气化三清,三尊菩萨的意思,是不是说药王化身有三?神农氏、巫咸之外还有谁?不会是主持药王庙的历代人间药王吧?”
老端公惊讶地道:“正是这个意思,大人猜得真准!”
朱逢春暗自皱眉。被视为人间药王的巫山门松峦峰弟子,世代受乡民膜拜,却不能护佑信徒平安,年年都有不少信徒在祭祀中死伤。但即便如此,乡民仍是执迷不晤,将死伤者归结为命数如此,当真可怜可叹。
这一代松峦峰弟子罗山,据说医术比前代药王更为精湛,乡野传言,他要你生,你就不会死;他断你死,你也绝无生路,有如阎王决人生死丝毫无差,一来无去,便被人不无敬畏地称为“阎罗王”。
究其实松峦峰弟子带给乡民的,不仅是“生”,也是“死”,所以才会给罗山这么个绰号吧。
守在殿外的衙役突然喝道:“什么人!县太爷在此公务,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娇俏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我自找阎罗王说话,关县太爷什么事来着,各位小哥何苦阻拦呢!”
“阎罗王”的绰号,天下皆知,但世人敬畏罗山,当了面只敢尊称“罗先生”,就算背地里叫来叫去,总也有三分尊重,大家都担心,若有轻忽,谁知道会不会传到罗山耳里去呢。
生、老、病、死,人人难免,尽有求助于罗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这样的神医为好。
那娇俏动人的女子声音,将阎罗王之名如此漫不经心地呼来,朱逢春不免有些诧异。
这女子只怕也忒大胆了。
话音未落,一个著嫩黄衫子、浅绿长裙的女郎已经飘然而入。
那女郎生得娇小玲珑、珠圆玉润,一双弯弯新月眉,尤为秀丽雅致、引人注目;行动之际,腰肢柔软得仿佛风中杨柳,腰间以松绿丝绦系了一柄形如弯月的短刀,随了她的步履轻轻摇晃。
朱逢春不由一怔。
他生长汴京,见过的各地美女,不知凡几,他的五妹凤凰,便是汴京城中出名的美人;这女郎论相貌并非天下绝色,但是她微微上挑的嘴角,时时欲笑,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娇憨俏皮的自然妩媚,令人无法对她的唐突举止生气。
四名衙役跟了进来,脸上颇有愧色,低声说道:“大人,我们——”
朱逢春摆摆手。
要他们拦住这样娇俏的一个女郎,的确是太难为他们了。
女郎一眼望见朱逢春,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含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朱大人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她这话说得含混,朱逢春只能笑笑,不便作答。
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
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凤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卟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暖昧之极。
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
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兽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
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就算此刻便死了也是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枝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枝,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
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
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
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
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三、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手足情深,不放心朱大人新接的这份差事,所以特地赶来看望,没想到来得还真是巧啊。要是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要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