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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香不禁呆了呆,由于屋里亮,外头黑,她一时没有看清说话的人,却相当警觉的往后退了一步,仍然笑得恁般和气:
“外头是哪一位呀?听口气似乎还认得我老婆子——”
重重抱拳,查既白皮笑肉不动的道:
“在下姓查,人称老查,牟大娘,咱们可是有一阵子不曾把晤啦!”
牟香神色急速变化着,嘴里却夸大的叫嚷出来:
“我道是谁?想不到竟是你老查来啦,老查啊,这天下真是何其大义何其小,我这才在吩叨着不知什么时候见得着你,你却自己找上门啦,稀客稀客。老查,快请进来坐,我老婆于要好生看看你……”
查既白心里窃笑——…娘的,好一一个积世的老虔婆,你倒不是想看看我查某人,只打谱用面子先把我老查稳住,再图后谋罢了!
他哈哈笑着,大大方方的朝门卫走,影子在旁有些迷惘的道:
“老板,啊,你和这老大娘竟是素识?”
查既白挤眉弄眼的道:
“何止素识?我们在银钱上还有来往哩。”
三个人进了这间摆设粗陋的堂屋,牟香先招呼着他们落坐,一边拉开嗓门朝里喊:
“熊娃子啊,叫小狼把稀粥和馒头端出来,再切盘野味、洗上一把葱白,我们家里来了贵客啦!”
里屋有人答应着,牟香这才眯起双眼端详查既白,她在上下打量一阵之后,不由摇头叹气。
“老查,看来你似乎时运仍然不济,怎么弄得般狼狈法?全身里外又是血污、又是灰土,就像刚和什么人大拼之后仓皇奔命的模样……”
查既白也叹了口气:
“你正说对了,牟大娘,这些日子来,我可的确过得不顺当,尽和刀口子结缘,他娘就同个卖人肉的差不离了,说起来,咳,真叫惨……”
牟香满脸同情之色,她仿佛相当关切的道:
“都是和些什么人卯上啦?天可怜见,你身上那横一道、竖一条的伤口,连我光看着心里全透麻凉,割在肉上一定痛死人啦,唉,老查,你也真是的,自己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身子,人要这样挨割挨剐下去,能撑得多久哇?”
查既白当然不会告诉对方他是和谁结了仇,他清楚牟香的底细,知道这老婆娘是个标准“见利忘义”的东西,大半辈子全靠落井下石的招数挣金搂银,如果牟香探悉他们乃是和近在飓尺的“丹月堂”结下梁于,十有八九会暗里前去通风报信,领取赏金,查既白可不愿再花一次买命钱、再遭一次可能对实际毫无帮助的勒索!
舔舔嘴唇,他故意愁眉苦脸的道:
“牟大娘,人是肉做的,肉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又不曾发疯发癫,怎会如此作践自己?也是没有法子啊,事情罩到头上,总不能顶着,扮熊耍孬一样要遭罪,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就不如硬挺着干啦!”
牟香跟着不着边际的感叹了一阵,又冲着影子和谷瑛问查既白:
“老查,这两位是?”
查既白简单明了的道:
“朋友。”
“哦”了一声,牟香道:
“能跟着你同患难,必定是极其要好的朋友了?”
查既白笑笑,道:
“不错,我们是极其要好的朋友。”
指了影子,牟香道:
“这小伙子叫你老板,我还以为是你的伙计呢。”
耸了耸肩,查既白道:
“我们是伴当,原没什么主从之分,大概我比他痴长几岁,在称呼上他高抬我一点就是了……”
这时,影子吞着口水,低声道:
“老板,那锅鸡汤……”
查既白打了个哈哈,道:
“你不提,我还差一点忘了,是的,那锅鸡汤……”
牟香下解的道:
“鸡汤?什么鸡汤?”
查既白一本正经的道:
“牟大娘,不瞒你说,这几天来,我们三个可是受了不少折磨,吃没吃好,喝没喝足,人被糟蹋得不成话啦,所以么,我门想吃点好的东西补一补,也把枯干的五脏庙滋润一下,我们一致决定,。先来上一锅老母鸡炖的鸡汤,汤里再加个时子、一段云腿,汤要熬得浓、肉要炖得烂,当然,里面能再加点香菇竹笋什么的配料,就他娘更美了……”
牟香愣了片刻,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说老查呀,看样子你们三位可真是被折腾得不轻,以你老查的身份场面,平日里别说吃只鸡,吃块肉,哪怕是现炖一只活凤凰你也不会觉得稀罕,瞧瞧眼下吧,只不过是熬锅鸡汤,你竟说得这般郑重其事法,倒叫我一时傻住啦,老查呀,先头我还以为你打谱叫我准备一锅人肉汤呢……”
查既白忙道:
“听你这一说,似乎炖锅鸡汤不成问题?”
牟香嘿嘿一笑,双掌连拍:
“熊娃子,昨天你打的那只山鸡不是早用文火炖在灶上了么?这一夜熬也该熬出味来啦,给我一道端出来,为娘的便少补一次,权且替贵客加道菜吧……”
里问又一声答应,随即从门后转出一个怪人来——…说这人“怪”一点不错,精瘦的身躯,肤色黝黑透亮,肌肉结实扎棍,块块坟突如栗,全身上下汗毛浓密茸生,偏顶着一张狭长脸庞,脸上的五官也都是细窄的,两眼却绿光隐射,这人的形态间,颇具有那么点狼味,再加上他斜披袒肩的灰褐狼皮挂靠,看起来就益发接近了。
这怪人左手上托着一瓷钵的稀粥,右手拎着二浅口竹筐的黄面悻谆,头顶上更顶着一只大木盘,木盘中尽是油亮鲜郁的大块卤肉,还有把切肉的刀子插在上面;稀冒着热气,悻伸散发着刚出笼的暖香,而卤肉的芬芳尤其引人入胜,这些味道加合在一起,人便不饿,也会透着三分饿了……
查既白不由食指大动,他搓着一双手连声赞叹:
“往昔里真他娘人在福中不知福,大鱼大肉视若糟糠,今番受过委屈,才知道那是人间珍品,果腹充饥的无上妙物;瞧瞧这滚烫的米粥,热腾腾的馒头,油旺旺的卤肉,我操,就算吃了下地狱,我姓查的也情愿!”
牟香笑嘻嘻的道:
“尽情的吃吧,那只山鸡也该炖烂了;还是昨天熊娃子使弹弓猎着的,好大好肥的一只彩羽母山鸡,怕没有四五斤沉,膘垂油厚,包管出味,就叫巧,像是端端为着你们炖上锅的……”
看着那怪人一样一样朝桌上摆置这些吃食,查既白连吞口水:
“感谢老天爷的恩赐,竟在大地上孕育了这么多美味可口的食物给我们享用,人他娘活着能够吃饱原就该心满意足了,想不透为什么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争纷纠葛,莫非个个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牟香指着木盘里大块大块的卤肉道:
“啊,这是鹿肉,这是免肉,那一块是野猪的后腿肉……全都经过老卤淹泡,味道香醇厚重,你们且先吃着,吃饱了以后如果能够心无他念,志无他求,将一切欲望全泡在口腹的满足之内,则我老婆子不惜再割下自己身上的人肉来飨食各位!”
原来牟香所言乃是大框框套着小框框——画中有画(话),暗驳查既白的一时感叹,皮里阳秋,是指人活着那能端巴望填饱肚皮算数!
查既白老实不客气的拿起一个馒头,一分为二,就着木盘里的小刀切下一大片鹿肉来夹往当中,牟香正等着看他那张嘴大嚼之状,查既自己把夹肉馒头送到她的面前:
“牟大娘,不是我多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入之心却不可无,你要叫我们这三个饿鬼开始大嚼,能不能先吃一口给我们看?”
牟香先是脸上变色,却随即接过夹肉馒头来,咬上一大口,跟着又咬上一大口,一边使劲咀嚼,边愤然作声:
“这年头,不是好人做不得吗?我老婆子满腔热诚,一片真挚,却换来人家的猜虑疑忌,早知道,还不如关上大门来个不理不应,也少了这些呕事!”
已走到里屋门边的那个怪人,闻声之下站住脚步,侧脸望向牟香,是一副“听命行事”的架势,看情形,他对牟香似乎十分尊敬忠耿。
一挥手,牟香没好气的道:
“没有你的事,小狼,进去帮熊娃子的忙!”
等那叫小狼的怪人走了进去,查既白和影子、谷瑛三个已开始动手吃喝起来,查既白一面狼吞虎肌一边陪着笑,伊晤不清的道:
“你可……,别生气,我说牟大娘,江湖走道,我少不得谨审点…哦,却绝对没有猜忌你的念头……我说牟大娘,今天你我立场互易,你也会像我这样做……可不是?”
牟香咬着夹肉馍,悻悻的道:
“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这世道还像个世道么?我们也算旧识,你这么不相信人?”
又切了一大片狸腿肉朝嘴里塞,查既白顺手再咬进半个黄面悻谆,他他腮帮上鼓得老高,在上下颚的用力咬合动作中,更用木勺舀了大半碗米粥:
“相……信……我怎会……不相信你?这只是例行……,公事……”
哼了哼,牟香走过去端起粗瓷碗来,大口嚼吸碗里的米粥:
“好,不用你说,这粥,我老婆子也替你。例行公事,的品尝过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伸出油腻的大手,查既白替谷玻也舀了一碗米粥送过去,边冲着牟香瞅牙一笑:
“放心,牟大娘,对你我是早就放心了……哦,刚才你是说了些什么来着?好像说要割你身上的肉给我们吃?”
牟香怒道:
“如果你们只需填饱肚皮就能清心寡欲,再无他求,我就可以这么办!”
喝了一口粥,查既白笑道:
“我乃是有感而发,牟大娘。,你之与我论调不同,只是因为你不曾像我们这样遭过饥渴,一朝你也尝试尝试,想法就会有异了……”
牟香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幽凄凄的冒出几句话:
“老查,你照实说,你们真的是凑巧摸到这里的?”
使劲吞下口里的东西,查既白瞪眼道:
“然则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来的?就算你还欠我五千两银子,我也犯不着到处追踪或寻查于你呀!”
牟香眼珠子一翻:
“我欠你五千两银子?”
查既白打着哈哈:
“莫不成你还忘啦?我说牟大娘,你不是救过我一遭么?你不是为了救过我那一遭而向我索取了二万五千两银子的报酬么?”
牟香形色自若的道:
“不错,救你与你那伴当一命,我并不认为二万五千两银子的需索有何过份之处!”
查既白笑道:
“是不过份,而且我也照付了,牟大娘,问题在于你老人家多拿了我五千两银票,说好二万五千两的报酬,却超额五千两成为三万两,这不是你欠我的么?”
牟香微微一怔,又作寻思之状,好一阵子,才“哦”了一声,是种恍然而悟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好像不是我有意多拿,缘因你的银票数额凑不拢我们谈妥的价码,少一张就欠数,多一张便超出,而我呢,偏又一时找换不开,所以,啊……”
查既白咧开大嘴:
“所以,牟大娘你便索兴超额先收五千两了,你说过,多出来的钱算欠我的,这一欠,可有好长一段辰光了吧?”
脸色一沉,牟香老大不快的道:
“要好耍滑不耍赖,我老婆子走三江过五湖,肩膀上跑得马、胳膊上立得人,什等场面没见识过、什等境况没经历过?区区这点银子,难道我还会坑你骗你?老查,你也未免小看我了!”
查既白忙道:
“决无此意,只是碰巧遇上了,顺便提提而已,牟大娘,总不能说,我老查连开口都不该吧?”
哼了哼,牟香道:
“放心,老查,我老婆子只要该收的,不该我要的我乃分文不取,你不信,无妨堆座金山在我前面试试,我连瞅也不会瞅上一眼!”
查既白呵呵笑了,他心里在想,这老太婆真他娘生了好一根巧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是落井下石,节骨眼上捞横财的黑心主儿,偏偏就能假撇清,扮出那等的三贞九烈,冠冕堂皇来,娘的,堆座金山给她看?不必金山,只那么一堆银屑,这老婆子就必定两眼眩花,准备动点子玩活人了;所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虎姑婆乃是专门打那加一的一棒,一家伙就能把人砸个死去活来!
牟香直视查既白,恼怒的道:
“你笑什么,莫非我说得不对?”
连连点头,查既白道。
“对,对。牟大娘,你说得对极了,我也知晓你一向是这样的人一一耿直清介,一丝不苟,该你的是你的,该我的是我的。”
牟香一仰脸,道:
“犯不着再加条尾巴,那五千两银子,我决计会还你!”
拱拱手,查既白道:
“多谢多谢,这倒真是及时雨,身处如此困逆,原携财物业已四大皆空,正愁难以为继,大娘慷慨,好歹撑过这阵艰难,几个人添衣补食,想是够了……”
这时,一边的谷瑛像已吃饱,她刚把手上的粗瓷碗放下,满口塞着卤肉的影子已急忙含混不清的示意:
“等等……后头还有哩……还有鸡汤没喝……”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