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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间雪-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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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时没有动静,半晌母亲怯弱地唤了一声“云静……”,见我不答应也不知再作何言语。祖父叹了一口气,道:“你先静养着,其余的我们从长计议。”说完便领着母亲与哥哥走出房门。
  我拼命抑制泪水,眼眶一阵一阵发热,盈满哭意。眼泪弱人心智,就算独自一人,我也不想作那悲悲恹恹的无用样子。于是披衣起身,立于窗前。四下静谧,残月清冷的光辉下,庭院里的那株木樨瑟瑟有声。我想起嘉平元年与司马炽初入云林馆时,他说,我曾在洛阳皇家猎苑的一株木樨树下哭闹,嚷着要嫁给时为皇太弟的他。“我那时觉得,这小姑娘的眼光很好。”还记得那夜,他这样说。
  真是厚颜啊司马炽,我冷不防地一笑出声。随后泪水越过提防,猝然滚落。我慌忙抬手捂着嘴,眼泪却更加肆意,流淌在指缝间。我低头缓缓靠在窗棂上,悄无声息地痛哭起来。
  我明白这是自己不对。女子出嫁从夫,与娘家再无干系。如此蛮横无理地要本欲归隐的祖父搭上全族荣辱相救,其实是我不孝。我甚至顾不上想,若司马炽获救,但全家人陷入危难,我又当如何?倘若果真落个诛杀满门的结果,我随司马炽腆着脸皮纵情山水时又该作何感想?家人辛苦养育十几载已属不易,时至今日,我已没有立场多做搅扰。
  望着庭院中熟悉的一景一物,心神渐渐安定。自己的爱情,无论如何艰难,只该一人去追逐而已。实在无法,大不了,从了那最后一字去便是。
  四更天,我在微白的夜色中轻轻拨去门闩。回身掩门时,身后响起低哑的话语声:“你真的决定了?”
  我转过身,不明白这个时辰,小哥哥为何会站在侧门外的暗色里。
  他笑了笑:“我猜到你会走,特在此候你。”
  我想起幼时与他游戏躲藏,无论我藏身何处总是很快被找到。每次缠着他问窍门,他就抿嘴偷笑,故作神秘道“我就是知道。”
  “你喝酒了?”我望着他通红的眼眶。
  “小酌了几杯。”
  我点点头,想到往后,不由眼睛一酸。
  “昨晚说的那些话,是我不懂事。我走之后,你莫忘了替我说项,让他们不要记恨我。”
  他走近,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回云林馆。你忘了,钦赐的会稽国公与夫人衔,赐居云林馆。”
  我含着笑,想让离别前的话语尽量轻巧些。
  “他若给放出来,定会回云林馆寻我。所以,我要在那等他。”
  他默然伫立。夜风不解意,忍挟离愁,拂乱人心。
  “今日一别,我想,还是不再相见了罢。往后无论我发生何事,都与刘家无关。平阳是非地,你们能走的,就走吧。”“祖父与母亲年事已高,蒙你与哥哥们多照顾。还有你自己,是时候收敛心性,好好说门亲事,与媳妇一道侍奉尊长,延续刘氏一脉……”
  嘱咐的话被骤然打断,因为转眼我已在他怀中,微微发怔。
  “连你也催我,枉费我这些年引你为知己。”
  我笑道:“好好,我不催你。照着自己的心意,畅意地孤独终老去吧。”
  “我帮你。就算人微言轻,我一定帮你。”
  他言之凿凿,好似下了很大决心。
  我顿了顿,轻道:“你一向豁达,无事上心。忽然这般温情起来,真不习惯。”
  他放开我,眼中微微泛光。
  “纵使不惯,我很高兴,走前,至少能与你道别。”
  我走出很远,季蘅还定定地站在门口。道旁明火一盏盏灭去,他宽袍广袖,立在黎明前的灰白中飘飘然遗世独立。我们都知道那一次别过与平日不同,说不出为什么,正是一种“异觉”。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哥哥。
  回到云林馆没多久,有消息传来,说祖父连上三折为司马炽请命,担保其并无越轨之行,更无复位之心。散骑常侍刘季蘅协同几个平日往来密切的官员亦上书彻陈昔明君心怀天地之德广,不为谣言谗语所惑,极言汉之立国未久,社稷不稳,需以仁政聚敛人心云云。一时间,朝中乃至地方文臣纷纷响应,与主杀派分庭抗礼。与此同时,尚存的晋地陈兵秣马,蠢蠢欲动。很多人都没有想到,一个被俘近两年的前朝君主,还有如此左右人心的威力。也正因此,我心里渐渐泛起隐忧。玄明不会甘心受制于人,司马炽能掀起的波澜越大,也许,反而越危险。
  忐忑地度过三日,正在我思虑着是否进宫再求一求玄明时,阿锦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国公给放出来了!”她说,以前在云林馆当过差的禁卫在宫门远远看见国公走下清正殿的石阶,登车出了青漪门。此刻,想必正往云林馆来。
  那夜是四月望,银月正圆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2 章

  【难相守——司马炽】
  我还是成了卑劣的人。不过,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爱她,所以让她成为我的女人好了。他想让她回宫,那就带她出奔,走得远远的。他说做下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么,就让她消失吧。一报还一报,他的云静我的兰璧,很公平,不是么?
  礼义廉耻,君子谦谦,到如今,还有什么关系。兰璧的死,她所受的折磨,一定要有人偿还。玄明他,一定要偿还。早已穷途末路的我,没有太多选择,只有她了——我身边仅剩的那个人。那么喜欢我的人。
  父皇曾经说过,我没有帝王之才。当时他就坐在满屋的史籍中间,看着我痴迷地临摩崖帖,说,丰度有的只是一个“清”字,倒像世外的隐士。我有我的史册,我的书画,还有前头十几个兄长,有没有帝王之才又有何相干?不过,也正因此,父皇定要长命百岁,保大晋安乐升平,如此,我这闲散王爷的逍遥日子才可长久。父皇摇头朗笑,忍不住责我“不务正道”。我想,那些年父皇喜爱的,大概正是我的“不务正道”吧。多年之后命运不怀好意地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上,面对满案文牍费尽心机时,我经常想起父皇。他一定很不高兴,当初喜爱的“毫无帝王之才”“不务正道”的幼子,最终还是继承了他的皇朝,然后一手倾灭。
  亡国之后,我第一次如此想念曾经的皇位。在兰璧受尽折磨的尸体面前,曾誓言要好好保护她的我,无能的我,唯一能做的却只有伏首痛哭。如果我还在那个位子上,执掌生杀大权,我与兰璧的屈辱全都不会发生。养精蓄锐,韬光养晦,利用一切可及之事,并将一切不可及变为可及,直到夺回皇位,杀尽仇敌。若是英明神武的父皇,这会是他的选择。可惜,我不是父皇。他说得没错,我没有帝王之才,我没有耐心,没有壮志,只能选择卑劣的利用。我曾经最不屑于为的事,身为八尺须眉利用弱质女子,如今却被我以十倍于前的痛苦施加于同一个女子身上,很讽刺,是不是?可司命之神对这样的滑稽似乎还不满意,所以,他又让我爱上了她。
  她一定撑不了很久。将云静独自留在汝南的客栈里时,我这样想。卖身抵债,流落花街,惨遭欺凌,身死异乡,乱世中,身无分文的异乡孤女,大概会是这种结局。既然下不了杀手,这样退而求其次似乎也不错。
  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要长久逗留在客栈附近不肯离开?看着她痴痴地倚门张望,被飞溅的雨水沾湿衣裙,为什么,会那么心疼?我白白蹉跎了几个时辰。当我终于迫着自己迈开步子转身时,玄明的追兵已迎面而来。
  原本,我是想渡河往南投奔景文,借兵重振帝业的。看来,我确然不是帝王之材。
  他一定知道我在看着。所以当云静被众人欺辱时,没有立即出手相救。他想让我明白,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他深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把戏,不得不说,在这些事上,他的确比我有天分。于是我被押解着站在远处的檐下,看着她与掌柜争执,动手,被殴打,到后来,放弃抵抗。她一定意识到了,自己又一次被心爱的男子利用,然后抛弃。
  我忽然挣开押解奔进雨里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我在以为她当真快死去的那一瞬,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让她死。才知道,我根本报不了仇。
  卫兵很快就拦住了我,重新禁锢。他终于出言喝止,她伤不至死。太好了,我想。
  她伤痕累累地转身寻我,我却没敢看她。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她受伤的唇角,质询的话语,还是,她仅有关切的单纯眼神。我听到她在马车后追赶,她的哭喊,说会救我,说会等我。我感到一滴泪懦弱地滑落,握紧了双拳不让自己探出头去求她原谅。如果可以,就这样忘了我吧,或者,就这样记得我,一个卑劣的负心人,一个不择手段的阴谋者。
  就此,我无可救药地同时负了两个女子。
  我在最好的华年里,遇见了兰璧;却在最坏的岁月里,遇见刘云静。我不想承认,因为有她,那些“最坏”,仿佛没有那么坏了。她像永夜的墨色里乍然裂开的一道光,霸道地映照下来,令独孤落难的旅人在无边暗色里忘掉自己窘迫的处境,忍不住伸出手去。
  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对兰璧一生珍之爱之如唯一的诺言,也许守不住了。在永石郡外的雍河边,白驹似箭自军中掠过,她急切地飞身奔来,一身脏污的白碧衣裙曳起风尘仆仆,眼中却是一片动人的流光四溢。她狠狠地抱紧我,几乎让我喘不过气。那一刻微妙的沉重,让我想起出征前自己说的,要与她和离。我是对的,关于和离。为了她,更为了我自己。为了避免再似方才,竟然也想要紧紧回抱她。为了避免出征前夜她温暖的身躯覆着我,失魂落魄地吻我时,竟有一瞬想要回应她。我很清楚她没有把我错认为玄明,她喊的是我,吻的是我,流的泪亦是因为我。这样下去太危险,我想,要快些找到兰璧。
  我时常怀念她的那些样子。歪解经言时的得意洋洋,厚颜地自称一家之言;引纶垂钓时的全神贯注,恍若天地间除去池中鱼再无其它;看书读史时的慵懒随意,时时呵欠连天,转瞬间瘫倒在案;云林馆盈盈绿意的山石斜道间,她的身影频频闪过,晃得我眼花,无奈只得放下花枝剪子起身问询,日光下她鼻尖汗珠晶莹,微喘道:“方才好像有一只猫奴跑过,你可看见了?”
  雍河畔那日之后,我愕然发现她以往的样子,自己都记得。这些在当日确属寻常的轻盈相处,时间一久都换了颜色,隔着年月一闪一闪,耀如星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明白,为何她不再似从前那般肆意的快活了。也许是在佛殿被吓得不轻吧,晓得了世情艰险,变得谨慎、拘束、心事重重。我调侃地说“也许,我很快就会死的。”轻风里,眼看着她就那样张口大哭起来。我有些感动,她如此在意我的生死,为一句笑言就伤心恸哭至此。我还迟钝地想,这姑娘真够意思。以后,尽量令她开心些,至少要护她周全。可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注定无力,她一向不善于掩饰心意,无论如何努力,所思所想总难免溢于言表。于是,我开始害怕。
  平叛的征令来得正是时候。玄明想让我去送死,但接旨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原因正如云静所说,我想去雍州寻找兰璧。除此之外的另一个理由,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敢对自己承认:应该离云静远一些。
  她十分担忧我的安危,因为那幅不知出自谁手的绢帕。我也十分担忧自己的安危,原因,却不在于绢帕。我依旧云淡风轻地待她,为自己寻了托辞,不必理会,这只是因为寂寞而起的一时的情愫,随时都会消逝。直到永石郡外,当似雪的黄沙连天飘起,她略带稚气的眼神中满是认真,出神地望着我。想到她会在随后的战事里与我并肩,浴血奋战然后凄惨地死去……我缓缓握紧缰绳维持镇定,脑中却似眼前,黄沙泛起,搅乱神思。我很在乎她,为何,我要如此在乎她?
  因为永明的驰援战事最终未起,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开始没来由地感到愤怒。我不想看见她,甚至一见到她就觉得心烦。我下了决心,定要寻到兰璧,与她远走高飞,守着一生只爱她一人的承诺,盖棺定论。
  我没有想到,阿容会提出与我一起逃走。她说:“如今至少得知兰璧还活着,若你们有缘,早晚还会再见;若无缘,你也该为自己想想。”我很惊讶,答道:“我以为,你与永明感情日笃。”她的笑容里有一丝嘲弄:“从来女子命薄,难免如丝萝缠附高树。何谈‘感情’?高堂之命、皇权之争、被五废五立,再是亡国、流离、被随手施予……这世间夺情之事太多,若说还有什么是干净的,唯有当初对你,未沾人世的心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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