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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台边上坐着个清瘦的中年人,中分头,无框圆眼镜,一身麻黑的布卦,一条墨绿的围巾放在讲台上,讲台上半开的黑布里露出厚厚的一叠书,他身后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一手繁体字极为漂亮,像是印刷的艺术字,狗爬字写手黎嘉骏对着那手字神魂颠倒,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堂历史课。
等等,这历史课怎么上得跟百家讲坛似的,下面坐的分明不只是学生啊,好多中年人和老耶耶!一个个痴痴的听着,旁边学生眼神儿更不对了,活像是明星见面会现场!
黎嘉骏忍不了了,她拉了拉前面那个男生,等他微微侧头不满的看过来,继续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小声问:“同学,我外校的,请问这是谁啊?”
“外校?外国的吧!”男同学很不满的用更低的声音回答,“这是陈寅恪先生!”
“哦。”黎嘉骏点头表示感谢,淡定的放下了手,只觉得脑门热热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忽然手臂刷的被一只鸡爪子抓紧了,蔡廷禄激动的低吼,“陈,陈寅恪!”
“什么陈影却?”黎嘉骏一头雾水,“你认得?”
蔡廷禄终于开始正视黎嘉骏的无知,眼里是磅礴的鄙夷:“你真不知道?”
“哪个影哪个却?”黎嘉骏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教室里很安静,蔡廷禄不敢说话了,他拿起黎嘉骏的手一个个写:“陈、寅、恪!”
“这不是……”黎嘉骏卡住了,转手给自己当胸一拳,妹儿的……打小就读陈演格的逗比伤不起啊!
“这个字怎么看都读课啊?!”黎嘉骏企图挣扎。
“别吵,大家都读却!”前面的男生回头纠正。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多了,黎嘉骏决定认命,转而就激动起来。
陈寅恪是谁?
黎嘉骏不大清楚,但是她知道的是,这个人可是号称中国历史第一人的超级文豪!而且貌似,不曾有过什么争议!
实打实的学霸国国王!活生生的坐在眼前!
顿时,黎嘉骏眼中坐在前面轻声细语一身朴素的陈寅恪好像是坐在了一个王座上,他姿态悠然,表情温和,语调平淡,仿佛整个教室就是他一个人的领域,所有人都拜倒在他的光环之下。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态认真的听他讲的什么,这堂课他讲的是唐史,刚到安史之乱那一段,每一个点线面和因果关系都细致到了骨子里,却又一点都不拖沓,很快,她就从一种近乎看热闹的跟风心态,变成了真正的聆听和膜拜。虽然拿了那么一包厚厚的书,但是陈先生却一本也不翻,经史子集信手拈来,他的眼前好像就有一个虚无的图书馆,左边一叠史书右边一叠典籍,他左边摘一句右边挑一句,就这么不经思考的将摘句的来源出处和点评倾泻而出,或者直接借一些名人的话开始评说,各种典籍评书衔接得天衣无缝,明明他在那儿优哉游哉的讲,不带一点儿生硬和背书感,可偏偏内容流畅的像是一本已经写好的书,有理有据,从容自然。
听君一堂课,胜读十年书。
黎嘉骏前后读了快二十年书,从来没这么明显的体会到这句话。
等到下课铃响,所有人都一震,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一动不动的站了一节课,看着陈寅恪慢悠悠收拾东西走出去,黎嘉骏还恍恍惚惚的,第一次听课听得如痴如醉,而且还是大学里的课!她真想像个脑残粉一样冲上去要签名!可是她又觉得很害臊,因为她读了快二十年书,第一次知道他原来不叫陈演格……
“同学麻烦让一让。”一直站在前面的男同学也梦回了,转身要离开教室,他看到黎嘉骏的表情,得意的一笑,“怎么样,我们清华三巨头名副其实吧。”
黎嘉骏连连点头:“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说你外校的?哪个学校?难道你现在没课?”三人刚好一起出去,男同学就顺道闲聊起来。
“要按时事讲,我还真是外国的。”黎嘉骏苦笑,“我刚从东北来,以前东北大学的。”
男同学一愣,表情沉重,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给黎嘉骏加油打气:“你们不用担心,也可以来这儿听啊,可以办个图书证,什么书都可以看,一样能学习。”
“哦,你误会了。”黎嘉骏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可怜,隆重推出蔡廷禄,“这还是你校友哦!虽然还要下学期才回来,算是你的小学弟吧,以后还要麻烦您照顾照顾,这小子可蠢了。”
蔡廷禄很不高兴的瞪了黎嘉骏一眼,跟师兄萌萌的打招呼:“你好,我是数学系的蔡廷禄,字揽胜。”
师兄大方的回应:“数学系的啊,哈哈那师兄可帮不了你很多了,我是西洋文学系的季羡林,你也可以喊我希通。”
“希通师……黎嘉骏!黎嘉骏你怎么了?!”
扶墙的黎嘉骏:“让我歇会儿……”
黎嘉骏认真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在这个年代的最高学府里转一圈不死也要心脏病了,比面对日本兵还要刺激!
陈寅恪她可以不熟,上辈子学德语的却不能不熟季羡林啊!
且不说多少老师布置的坑爹的德语典籍都是他翻的,她在电视上还见过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啊!那时候谁见到他不恭恭敬敬来一句季老?!刚才在教室她好像还踩了他一脚……
沃日,十年不洗脚的节奏。
黎嘉骏死死抓着季羡林的手臂,表情分明是死不瞑目无语凝噎百感交集你侬我侬。
季羡林擦了把汗问蔡廷禄:“她经常这样?”
蔡廷禄做梦一样的缓缓摇头:“不,不知道,我们认识了,也没,多久……”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好,认识很久了!”
“她,比较,自来熟。”
季羡林抬起手臂大叫:“这也太自来熟了吧!”
“冷静!”黎嘉骏突然说,“我很冷静。”她放开手,一甩短毛,故作潇洒,“季师兄,共进午餐否?”
季师兄显然很不想搭理这个蛇精师妹,但碍于情面,呵呵道:“还有一堂课才中午。”
“一起上!”黎嘉骏毫不犹豫,甚至抓着蔡廷禄一起表决心,蔡廷禄随便什么课能上就行,很给面子的一起点头。
“额,是专业课,德文的。”杀手锏他使出来啦!
“呵呵!”
教室里,十来个学生时不时转头看这两个专业课都蹭的丧病人士。
而其中一个居然业余自学德文很多年的样子!更加丧病!
刚用德语抢答了一个问题的丧病er黎嘉骏则忙着两头训话,蔡廷禄这边:“傻了吧,让你喵眼看人低!”季羡林这边:“师兄要论德语我还是你师姐呢来叫声师姐听听!”老娘学了四年你才两年哼唧!
“师姐。”
“乖!”
这辈子值啦!
第44章 燕京游
黎壕请客,如果是普通小馆子,也太漏了。
可高大上的都在南边城里的大街上,三个人都是外地人,季羡林虽然比两人多呆两年,可也不是来玩的,要他说个馆子,他直接说食堂了。
“季师兄!千万别和我客气!我要啥没啥!就剩下钱了!”黎嘉骏一脸诚恳。
“……那师兄求你请我吃食堂好么?”季羡林表情更诚恳,“黎师妹,你不能看不起食堂,尤其是清华的食堂!”
黎嘉骏和蔡廷禄对视了一眼,她看到了他眼中真切的渴望。
好像和季老一起搓一顿清华食堂也不错,百年后也不见多少人吃到过,这个机会真是赞赞嗒!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路上黎嘉骏一直问清华食堂有没有什么特别好吃的,怎么收费什么的,都被他神秘的转移话题,结果被他这么带着,就带到了校外。
“大学食堂在校外?你逗我?”
“哎快了快了!”季羡林就差小跑了,三人颠颠儿地跑过一座小桥,前面是三间大平房,袅袅炊烟在一头升起,果然像个食堂的样子。很多人结伴徐徐往那儿走去,还有很多人的方向是从对面过来的。
黎嘉骏突然明白了:“这其实就是大学城常见的学生饭馆吧。”
“不;这就是咱清华的食堂。”季羡林很不开心的样子指指那群对面过来的人,“那些都是燕京的人,就喜欢占我们便宜。”
“燕京?”黎嘉骏抽搐嘴唇。
“嗯。”
“燕京大学?”
“是啊。”
“就在对面?”
“是啊。”季羡林离食堂越近就越温和,临到门口已经和颜悦色,他推开门,“进去不?”
黎嘉骏一脚踏在台阶上,一边转身用大师兄的标准动作手搭凉棚望望远处。
郁郁葱葱的,好像是有掩映的楼房,但到底是不是燕京就不知道了。
怎么办,好像有点燕京中毒了,其实她平时只喝西湖纯生,不喝燕京啊,哪来的燕京情结。
她回头跟进了食堂,一进去就被唬了一跳,呵,这热闹的,好像一下子进了大酒楼,虽然都是学生自己端盘子,但这架势,不像学生食堂,倒颇像后世那些商场顶楼的美食城,不同菜系和类别的食物各摆一个窗口,每个窗户都热腾腾的,有些厨师还会吆喝。
“虾肉馅儿小笼包一客好嘞!来拿来拿!”立刻有人飞奔过去。
“猪肉炖粉条儿地三鲜拍黄瓜两盘!”旁边有个小伙儿蹭的站起来。
“红扒鸡谁的还没来拿?!”这回没人露头。
黎嘉骏流着口水看着周围的窗口:“好香!好棒!”
“不错吧。”季羡林得意,“你瞧那做西点的,那是六国饭店派的师傅,专做西餐,虽然贵点,可北平城里也不是谁都有闲钱去六国买糕点的。”
“哦哦!”黎嘉骏吸着口水看过去。
季羡林也不急着吃了,起了兴致给她讲:“那边,丰泽园的窗口,他们主中餐,口味清淡,佛手肉丝我喜欢;那个那个,玄武门烤肉宛来着,烤牛肉一绝!不过我还是喜欢什刹海的烤肉季,味儿重点;哦这个你大概兴趣不大,五芳斋的点心师傅…”
黎嘉骏精神一振:“什么什么?”
“五芳斋啊,他们的麻糕挺好吃,但个儿小,精贵,吃着不顺畅,粽子倒是真的不错。”
听了半天终于听懂这儿的馆子什么档次了,五芳斋,嘉兴粽子啊,对她来说可是百年老店,享誉全国。也就是说这清华食堂不仅集天南海北各菜系于一身,而且还非得是牌子货?!
想到自己以前那个卤蛋炒西芹、海带菜炒黑木耳的创意学校食堂,就一阵心塞爱不动。
清华你这是要逆天,这么宠孩子让其他大学情何以堪!
“大学食堂,都这样吗?”要是真是这样,她要重新高考!
季师兄得瑟摇头:“怎么会,那燕京的干嘛老过来蹭?”他竖起手指,“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听说这本来是赵教授的夫人开了给几个教授开小灶的,后来几个师兄师姐吃了好吃,就请赵夫人开成食堂,赵夫人说校长同意就行,结果师兄师姐他们真的去请愿了,校长还真同意了,我们便有了这食堂,哈哈!”
……好想打碎他得意的脸肿莫破!
“各位,我很饿。”蔡廷禄弱弱的插话。
黎嘉骏精神一振,拍出钱包:“你们随便买!我要吃很多种,所以别给我太填肚子的。”
“你不买?”蔡廷禄问。
“我懒,我都想吃。”黎嘉骏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似乎接触了黎嘉骏就会觉得她怎么样都很正常,于是蔡廷禄乖觉地沉默了,却见季师兄有点犯难,“你都要?那师兄可没带够钱啊。”
黎嘉骏一挑眉:“不是说了我请么?打什么歪主意呐?还能不能好好玩啦?”
“你们初来乍到是为客。”
“我有钱。”
“……我好歹比你们大。”
“我有钱。”
季师兄看向蔡廷禄:“你也不管管,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蔡廷禄叹气,拿起黎嘉骏的钱袋:“她有钱。”
这儿也不是直接给钱的,要先买餐票,才能买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