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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本城的地头龙:吴中一龙宗政子秀。
他不认识吴中一龙,但他在天平山,管了吴中一龙的闲事。
在与南宫姑娘同行期间,由于他不过问江湖事,并不了解两位姑娘与人结怨的经过。
湖面星罗棋布着不少大型游船和几艘画访,天一黑,船上的灯笼有如天上的繁星,笙歌弦声在湖面飘扬,一片太平气象。
二十里外的寒山寺,夜间其实听不到旅人思乡的钟声。
晚钟是僧人夜课的时间,夜课时间为期甚暂,夜半不会有钟声,夜半也不会有客船来,因为运河不时断航,断航的原因是闹盗匪,敢冒险夜航的客船实在不多。
璇宫画肪好热闹,官舱中灯火辉煌,船内船外足有上百盏各式大小五彩灯笼。
夜宴期间,该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了,白天道貌岸然观赏湖光山色,天一黑,道学面孔该撕下来,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宴开两席,十余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大爷们,一个个坐在织锦蒲团上,每个人身旁,依偎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粉头。
近后舱处,八个年约十二三至二十余岁的美丽歌姬乐伎,正在演奏一曲优美的平湖秋月,虽然这里不是西湖。
没有大风浪,但船仍然被轻涛激荡不住地摇晃。
在笑语喧哗中,一位剑眉虎目,留了短须,相貌威猛的中年人,悄然从前舱钻入官舱之中。
所有的人中,这位爷恐怕是最庄重的一个。
锐利的目光,在所有的人身上逐一扫过,包括所有的云鬓散乱,罗衫半解的粉头在内,像一头猎狗,在留心搜索猎物。
“人都在?”这人向舱门旁一位青衣仆人低声问。
“回大爷的话,都在。”青衣仆人也低声警觉地答。
“没有多出人来?”
“没有。十四位爷,不多不少。”
“晤!小心,任何陌生面孔出现,先擒下再说。”
“好的,里里外外都有人,误不了事,大爷请放心。”青衣人指指后舱:“倒是里面,小的委实不放心,酒宴一散,大爷们都带了相好的进去…”
“里面的事不用你们这里的人担心。”
“是的,大爷。”
同一期间,后舱的一间鸟笼似的窄小内舱,那位正在收拾寝具的仆妇,听到身后有室门轻微滑动的声音,本能在转头回顾。
“哎!”仆妇仅叫了半声,便被一个穿了青油绸水靠的人压住。手已控制住咽喉。
“不要叫。”穿水靠的不速之客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但你得听话。”
“你……你”
“你用不着害怕。”不速之客温言安抚,但右手却突然拔出一把锋利的六寸小刀扬了扬说:“听话,我会重赏你,不然,我不得不杀死你。”
“老……老爷……”
陌生人取出两锭金元宝,往仆妇身边一放。
“你到官舱去,设法把小桃红骗来,金子就是你的。”陌生人脸孔一沉:“如果你不小心,或者声张起来,我一定会先杀掉你,再杀船上所有的人。我要向小桃红问一件事,绝不会伤害她。如果不成功,我会杀掉所有的人,烧掉这艘璇宫画防,你知道后果吗?”
“老爷……你……你真的不……不伤害她。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我绝对不会伤害她。”陌生人郑重地说。
“好……好吧!我……我去叫。”
“你走吧!记住我的警告。”陌生人放了仆妇,将两镀金元宝纳人仆妇怀中:“要镇定些,没有什么好怕的,对不对?”
“我……我知道我镇定……”
不久,仆妇回来了,拉开室门,却发现室内空荡荡的。
后面跟人的小桃红一面掩襟,一面打着酒呃。
“咦!人呢?”仆妇讶然自语,目光落在明窗上,以为陌生人已经跳窗走了呢?
又响了舱门的拉动声。
“钱嫂,怎么一……一回事?”小桃红含糊地说:“有事你快说呀……”
“你头上这支三珠风钗。”身后传来陌生的语音:“请告诉我,从何处得来的?”
小桃红居然没感到震惊,大概酒意已有七八成,对眼前这位陌生人看不真切,反正这地方人人可以来。
“三珠凤钗?”小桃红摸摸髻上的金钗:“是……是三元坊郝……郝四爷给……给我的呀!”
“郝什么?”
“四爷叫郝明山。”仆妇在旁接口:“三元坊郝家是很有名的,就在沧浪亭附近。”
“他是干什么的?”
“咚咚咚……”外面有人叩门,叩得甚急。
“小桃红,快回席上去,怎么把门扣上了?好不懂规矩。”外面的人大声叫。
“你们可以走了。”陌生人匆匆说。
“砰嘭!”室门和明窗同时被击毁撞开。
这瞬间,陌生人的反应委实值得自豪,双手一分,一盏小灯笼和妆台的明烛同时熄灭。
“快掌火把!”有人大叫。
室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门与窗皆有人冲入,吃喝声与仆妇、小桃红的尖叫声齐扬,乱成一团。
窗外是舷板走道,是男性般伙计的通路,舷板上拥挤着提刀弄剑的打手,火把点燃了,可是,窗内已失去陌生人的踪影。
百步外的小乌篷船悄然向南面驶走了。
而闻警从四面驶来的四艘快舟,却晚来了一步。
快舟上有八支长桨,但却追不上有两支桨的小乌篷船,在星光下,眼睁睁目送小乌篷缓缓远去,恍若凌空飞逝。
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这艘船了。
近午时分,卓天威在店堂中结帐,取回寄柜的包裹,离店。
两名大汉一前一后,神态悠闲地在后面跟踪。
他总算心生机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转出一条小巷,不久便到了一条小河旁。
府城本来建在沼泽地里,城周四十五里,可算是天下第四大城(京师。南京、中都、苏州),城内有桥三百九十座,有大半的街道沿河而筑,居民往来多数利用小船。所有的桥,几乎全是圆拱式的,便于行船。
他招来一艘小舟,提着包裹往船一钻。
“出盘门,到百花洲。”他向那位年已半百的船夫说。
出城是远程,舟子当然高兴。
通常在城内往来,可雇女性的船娘,出城到百花洲,来回得大半天,女性船娘就不太能胜任了。
船在弯弯曲曲的小河中行驶,小河有如蛛网,四通八达,在街巷中划行,即使是本城的人也不易完全熟悉去向。
后面,果然跟来了两艘船。
河道一折,前面有一条街,一条美观的拱桥上面,行人往来不绝。
“钱给你,继续向前划。”他将十两银子递给船夫:“再划两条街,你就可以从另一条河回去了。”
“客官……”
他提着包裹,轻灵地跃登两丈高的桥面。
船夫吃了一惊。
大概是见过世面,经过风险,长桨一紧,船疾冲过桥,在前面百十步,折入另一条小河,急急驶入市区最忙碌的市河。
跟踪的船折入这段河道时,卓天威已经在一些惊讶的行人注视下,向街南匆匆走了。
他住进市河旁一座小客栈,栈名江东老店。
沧浪亭虽是府城的名胜,但目前是韩家的产业,所以附近也称韩王(韩世忠)园,有小山有数十亩的大池。
北面就是府学舍,迤南一带便是三元坊,三元坊的郝家,四爷郝明山原来是以河商起家的暴发户。
他在三元访附近走了一圈,看到郝家改建了的大宅院,树小墙新,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名门宅第。
河商,指利用运河做大宗生意的富商,拥有自己的栈号和船只,拥有自己的人手和地盘等。
他孤家寡人一个,又不太熟悉江湖门槛,办起事来难免缚手缚脚。
但他不急,有的是时间,他有猫一样的耐性,隐藏着的利爪绝不轻易伸张。
他心中雪亮,郝家正在紧锣密鼓提防意外,小桃红必定受到行家的严厉盘法,那根三珠凤钗可能已回到郝四爷手中了。
终于,被侵犯的一方失去了耐心。
江东老店是一座毫不引人注意的小客栈,最大容量也只能容纳三四十位旅客,这种小旅舍在府城内外为数甚多,龙蛇混杂不够高级,但好处是往来自由,要什么就有什么,包括供应女人而不会引人注意,从外面带女人回来也没人理会。
一早,刚洗漱完毕,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接二连三进来了四个青衣大汉,和一个瘦竹竿似的青袍人。
他一面整上袍带,一面含笑向这些不速之客颔首示意打招呼,似乎对这些粗胳膊大拳头的人出现,早就在意料之中,不以为怪。
“诸位随便坐。”他离开座口:“凳只有两张,不妨床口坐,客居狭隘,休怪简慢。”
“卓公于从高尚的天昌客栈,迁来江东老店这种肮脏旅邸落脚,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佩服佩服!”瘦竹竿在小圆桌的对面坐下,语气倒是怪温和的道:“这也好,毕竟可以逃避一些麻烦。”
“呵呵!好说好说!”他在最后一张小圆凳落座:“在下做事从不逃避,过来这里只为了方便而已。在贵地,我卓天威是外地人,人地生疏,只有一双拳两条腿,逃避不了的,想逃避就不要来。客店的流水簿中,留有在下的底细,诸位想必早已调查清楚了。请教,你阁下是……”
“区区姓陈,陈振德。”
“好名字,振兴武德呢?抑或是道德?”
“陈某确练了几年武,振兴武德还谈不上,卓公子这几天把郝四家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吧?”
“差不多,大概情形可说相当了解。还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是郝四爷的行踪,这可不是三天两天便可以了解清楚的,得花不少工夫。”
“卓公了,为何不投刺往见?”
“不可能的。”他摇头:“名刺上没有什么大名衔可具,贵长上不会接见的,贯长上交往的人,都是达官巨贾名贤富绅。而且,贵长上何时在家,在下还没调查清楚呢!白跑几次岂不自讨没趣。”
“区区不才,为公子于敝上前先容,为公子引见,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陈老兄的好意,似乎在下不宜拒绝呢?”
“对。敝上今天恰好在家,卓公子何不随在下一同前往一晤?敝上必定倒履相迎!”
“不急不急。”他笑笑:“这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在下今天另有约会,不能失约于人,改日再具贴往拜,当然是确知贵上在家才前往拜会,贵上是个大忙人。”
“恕在下冒昧,公子要见敝上,但不知所为何事,能否见告?在下虽是郝府一位师爷,但蒙敝上抬爱委以重任,凡事皆可酌情作主。”
“原来陈兄教武兼师爷,失敬失敬。呵呵!陈师父是不是明知故问了?”
“卓公子之意……”
“那支三株凤钗。”
“哦!对,小桃红的三珠凤钗。”
双方表面上客客气气;不带丝毫火气怒容,骨子里有讽有刺,外柔内刚。
“我卓天威很年轻,不敢自以为是好人,但相当讲理。”他正色道:“我要知道的事,那支珠钗的来源。从现在开始。在下已经表明了来意。郝四爷这支珠钗,如果来清去白,那就免去一切的麻烦,甚至没有麻烦,如果他不愿意说,他瞧着办好了,反正下不达目的,绝不会罢手。陈师爷,在下说得够明白了吧?有何疑问,在下洗耳恭听,我说过我是一个相当讲理的人。”
“好,我请教,这支珠钗是你的?”
“不错。
“你怎能证明是你的?”
“每颗珠皆由名匠以毫刻了一只凤凰,细小如粟,但栩栩如生,位于珠孔的侧方,如不细心观察,不易发觉。金钗本身,凤嘴的吊环是所谓含环珠转球式的,可以任意八方旋转,这种雕刻术天下无双,天下名匠会刻的找不出第二位。那是我卓家的传家至宝,天下间绝对没有第二支。陈师父还有什么疑问?”
“被盗了?
“可以这么说。”
“如果钗归原主,公子就不追究了!”
“很抱歉,在下必须追查来源。天下任何奇珍异宝,都是身外之物。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支钗算不了什么,在下本来就无意拥有,它的价值已经消失了。我说过我是相当讲理的人,我要和取走这支钗的人讲理。”
“好,在下认为你卓老弟很明事理,这就回去向敝上禀报。”
“在下静候回音。”他站起送客:“在下不希望在贵地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所以也希望回音是好消息。”
“但愿如此,告辞了!”
这次会谈可说双方都极有风度,气氛友好,任何人都会想到事情并不严重,双方皆有和平解决的诚意。
卓天成的要求是合理的,并不要求钗归原主,郝四爷没有拒绝说出来源的理由,除非郝四爷是盗钗的人。
他希望郝四爷拒绝,拒绝等于是承认盗钗人,以后不必浪费时日,跑遍了天下寻找线索了。
树小墙新,暴发户正是找寻对象。
一等三等,郝家毫无动静。
陈师爷不再见面,而客店中却多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出现。
气氛渐紧,暴风雨欲来。
采取主动的人,并不一定是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