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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和逐流一个相当可靠的朋友,”史红英说道,“他与杨牧夫妻素不相识,但他却识得云家的‘蹑云剑法’。”
孟元超诧道:“他曾见云紫萝使剑?”
史红英道:“不错,他曾在太湖的西洞庭山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和人比剑,使的正是蹑云剑法。对方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不过这个人的本领也是极其了得,黑衣女子使到最后一招‘横云断峰’,方始将他打败。”
“前两天这位朋友来到我们家里,邀逐流往泰山观礼,不知怎的说起这件事情,当时因为他们行色匆匆,我就没有向他仔细查根问底了。”
孟元超很想知道再多一些,但可惜史红英所能告诉他的就只是这么多了。那个朋友的名字,她也没有说出来。孟元超和她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她既然不肯说,孟元超自也不便再问。
史红英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杨牧的岳父是云重山,云重山是蹑云剑法的嫡系传人,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我早已知道了的。所以当杨牧说到他要找寻妻子之时,我就敢断定我那个朋友在西洞庭山上所见的黑衣女子,一定是杨牧的妻子云紫萝无疑了。”
“你可曾把这个消息告诉杨牧?”孟元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问道。
“我想杨牧夫妻之事定有蹊跷,我又不是熟悉他的为人,是以暂时我还不想告诉他,要待真相清楚之后,方能决定让不让他知道。”史红英答道。
孟元超吁了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这霎那间,他忽地感到内疚于心,“为什么我也不愿意杨牧知道呢?”
史红英继续说道:“但现在说来,查究杨牧夫妻的因由倒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杨牧所说的他给清廷缉捕之事是真是假。他为什么对我撤谎说是给石朝玑打伤?孟少侠,你说对不对?”
孟元超心神不属,说道:“这个、这个,我可不方便插嘴。按说云紫萝愿意嫁的人,想必也不会是坏人的。”
史红英听得他为杨牧辩护,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杨夫人倒是很有信心。不过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往往有些事情是出乎常理之外的,咱们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孟元超面上一红,不敢再说,只好答了一个“是”字。
史红英笑了笑,看了看孟元超,又再说道:“但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恐怕却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杨牧的夫妻公案,牵涉了你在内。”
孟元超不愿说谎,答道:“不错,我是想早日探明真相。”
“听说你是为小金川的义军联络各路英雄的,是吗?”
孟元超霍然一省,恭恭敬敬的又再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现在准备上哪儿?是泰山还是太湖?”
“这,这个,我——”史红英的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孟元超一时间倒是不禁踌躇难决了。
“你一时未曾想好,那也无须立即答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定夺,也还不迟。”说至此处,史红英若有所思,停了一停,给孟元超换了一杯热茶,然后才接下去说道:“泰山之会,各路英雄,都会到场,你要替义军联络他们,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件公案,一日未曾查个清楚,你就一日难以安宁。所以,你若是先要到太湖访查杨夫人的真相,那,那也好。”
她说的是“也好”二字,不言而喻,她是希望孟元超先赴泰山之会的。
孟元超一阵迷茫,半晌说道:“多谢帮主关心,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时候不早,我想告辞了。”
史红英道:“不错,不论是上泰山还是往太湖,你可都得赶路。好吧,那我也不挽留你了。”
孟元超走出金家,怅怅惘惘的独自躇行,心中翻来复去只是想着一个问题:“我应该到哪里去?”
八载相思,当面错过,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云紫萝的消息,还能再错过么?
可是若果错过了泰山之会,以后就要逐一去拜访各路英雄,还未必见得着,这就更是失时费事了。
孟元超本来是一向很有决断的,但此际却是给这个问题困扰,大感踌躇,意乱情迷了!
“我应该到哪里去呢?”困扰着孟元满的问题也同样的在困扰着云紫萝!
那日清晨,在她避免和孟元超见面之后,她踏着故乡的泥土怅惘前行,就像孟元超现在一样,反复的想着这个问题,不敢回头,但却肝肠寸断了!
夫家不能回去,爱子被人抢走,母亲下落不知,情人又不敢晤面。“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云紫萝想到伤心之处,不觉珠泪潸然,双腿如同坠了铅块一般,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了。
正在云紫萝柔肠寸断,惘惘前行之际,有一个赶早市的农家少年,挑着两箩青菜对面走来,看见了云紫萝,忽地“咦”了一声,就在云紫萝的面前停下了。
云紫萝被他这么一声惊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壮健少年,依稀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何人。
那少年呆了一呆之后,放下菜箩说道:“你不是云姑姑吗,你回来了?我是小牛儿呀,你不记得我了?”
云紫萝笑道:“原来你是小牛儿,记得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个鼻涕虫呢,现在这么大了,你妈可好?”
原来这个小牛儿就是她的邻家王大妈的儿子,她们母女离家之时,曾经托过王大妈看管园子的,那时小牛儿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小牛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云姑姑,听说你嫁了一个北方很出名的人,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了,这许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嗯,让我算算看,那年是丙子年,已经足足有了八年长啦!”
云紫萝虽然正在伤心,但见了这个邻家的孩子,也还是感到了意外的欢状的,笑道:“我怎会忘记你呢?对啦,我正想找你妈,但恐怕她还没起床,不敢这么早去吵醒她,碰见了你正好,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请你带回家去,替我多谢她老人家。”
小牛儿涨红了脸,说道:“多谢什么?这许多年来,我们母子忙于干活,你家的园子我们可没有替你好好照料呢。这银子我不能要!”
云紫萝道:“你一定得要,我因为来得匆忙,没带礼物,就当作是给你妈买东西吃吧。”
小牛儿推辞不掉,只好收下,说道:“你回过家里没有,为什么这样早又出来了?孟大哥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云紫萝一阵伤心,说道:“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我这次只是来看一看的,我还有紧要的事情,所以不能在家里多住了。”
小牛儿诧道:“哪有这样快就走的道理?”蓦地想起母亲和他说过,说是孟大哥和城里的那个宋大哥从前都是欢喜这个“云姑姑”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初懂男女之事的时候,自作聪明的想道:“啊,我明白了,她已经嫁了人,当然是不方便和孟大哥一同住在家中了。但她为什么不和丈夫一同回来呢?”小牛儿很想问这个问题,可又不知该不该问,睁大了两只眼睛看云紫萝。
云紫萝强忍心酸,说道:“小牛儿,你不明白的,我是非走不可!”
小牛儿装作很懂事的样子,说道:“我明白的。村塾的老师说过,说是像你这样知书识礼的女子要守什么三从四德的,出嫁之后就要顺从丈夫,对不对?你有了夫家,所以就不能在母家住下了?”
云紫萝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小牛儿,你要赶早市,我也要赶路,下次我再回来看你。记着替我问候你妈!”
云紫萝正要走,小牛儿忽道:“云姑姑,你甭留一会,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云紫萝道:“什么事情?”
小牛儿道:“是一个姓萧的女子,大约有十七八岁年纪,她是和一个姓邵的男子一同来的。但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有她说。”
云紫萝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姓萧的女子了她说什么?”
小牛儿道:“她说她是你家的亲戚,特地来找你的。我告诉她你们母女都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她很失望。”
云紫萝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牛儿搔搔头皮,说道:“她说她住在太湖的一个什么山上,这个山有个西字的。我当时记得很清楚的,现在忽然忘记了。”
云紫萝笑道:“是不是西洞庭山?”
小牛儿道:“对,正是西洞庭山。哈,我又记起来了,她当时好像料得到我会忘记这个山名似的,她说要是你一时记不起来,你只须对她说,我已经回到爹爹的家里,她就会知道的。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子女回来,当然是回到爹爹的家里,这还用说吗?”
云紫萝笑道:“我知道了。小牛儿,多谢你啦。回去记得替我问候你妈。”
这个消息,给云紫萝带来了意外的欢喜,与小牛儿分手后,她迎着初升的朝阳,心底的阴霉也好像在阳光下消失了,心里想道:“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这姓萧的女子一定是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妹。我正愁无地容身,如今我却可以暂时去投靠姨妈了。”
原来云梦萝的母亲有个堂妹,嫁在太湖西洞庭山的萧家,丈夫萧景熙,也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物。
两姐妹一个嫁在南方,一个嫁在北方,又因云紫萝之父云重山早已秘密加盟义军,是以两姐妹在婚后就一直未通消息,后来云重山在北方站不住脚,携妻带女,来到苏州,固然是由于有好友未时轮家住苏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太湖就在苏州附近,搬到苏州,久不见面的姐妹,就可以重聚了。
不料当他们前往西洞庭山寻亲的时候,才知道萧家的人已经迁往他方,不知去向。
云紫萝来到苏州那年不过八岁,那次只是她的父母前去寻亲,她并没有同往。在她的脑海里对这个姨妈毫无印象,那次寻亲的事情,她的父亲对她说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后来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孟元超来了,她也没有和孟元超说过。
在未碰见小牛儿之前,云紫萝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个表妹,但既然这个来找她的女子姓萧,自称是她的亲戚,家又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当然是她的表妹无疑了。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小牛儿说我的表妹不过十六七岁,那么我来苏州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呢。想必她来找我的时候,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姐,也一定是怀着好奇的心情。现在可又轮到我去找她了。不知她结了婚没有?姨妈肯让她与那个姓邵的男子同来,想必是她的未婚夫吧?”云紫萝心想。
云紫萝急于会见姨妈表妹,当天中午,就赶到苏州,雇了一只小舟,在万年桥下放舟入湖。太湖三万六千顷,湖跨江浙两省,烟波浩荡,极目无际,比起云紫萝曾经游过的西湖,景象又是大大不同了。
扁舟出了胥口,但见万顷茫茫,水天一色,湖中七十二峰逸湖迎来,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空灵缥缈,烟岚横黛,景色奇丽,难以言宣!纵目烟波之际,云紫萝不觉胸襟一爽,逸兴遍飞,多日来的郁闷全部消了。心里想道:“海阔凭鱼跃,天空任乌飞,这才是人生应该道求的境界!这许多年来,我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连胸襟都几乎变得狭窄了。”
忽听得琴声冷冷,远远传来,随即听得有一个人按着节拍而歌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鸳?如有意,莫馋嫁。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颜云收,依约是讷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云紫萝放目遥望,只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黄衫的汉子,一个是披着纯白狐裘的少年。弹琴朗吟的是那个少年。
正文 第十四回 太湖烟水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龟鼓。谁伴我,醉中舞?
——苏元斡
云紫萝嗜读诗词,性耽丝竹,妙解音律,听了这白衣少年鼓琴而歌,不由得心头怅触,暗自想道:“坡翁此词乃是湖上怀人之作,他所怀念的人不过是偶然一面,已是情难自己,倘若他处在我的境地,又不知会写出什么沧怀的词章了?”
原来自衣少年弹唱的这首词,乃是北宋熙宁年间,苏东坡做杭州大守的时候,某日游西湖所作词牌名“江城子”的一首词。这首词含有一段佳话,是苏东坡为一位丽人而作的。(羽生案:此词故实见‘墨庄漫录’卷一:“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二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云。”)
少年结伴、湖上同游的往事如在目前,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