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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连过了几天,始终没见吴琪的回音,狄小毛不竞有点不快。可是由于是这档子事,又不好脾气。同时,席美丽对这事挺着急,每天回了家,都要在他耳边磨叨几句。言下之意,他这个书记当得太窝囊了,调个人还这么费劲。实在耐不住了,狄小毛只好又把吴琪叫到办公室,直截了当地问他考察得怎么样。
吴琪一看他这样子,立刻拍一下脑袋说:看我这记性!这几天事情多,竞没顾上向你汇报。这事我已经了解清了,原来王强和厂长们说的竟是一个人。我反反复复问了好些人,一致都说,这人心眼实在,工作能力强,文化水平也高,的确是一块难得的好材料。依我看,还是把这后生调进办公室来吧。
狄小毛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思考了好一会,才淡淡地说:好吧,就依你,把他调进来吧——不过,这事我还是先和张县长说一声吧。
这……吴琪想不到狄小毛办事这么谨慎,只好点头同意,再没说一个字。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张谦之就跟进来。自从他们的位置生了奇妙的转化,狄小毛对张谦之反而比过去尊重了许多,张谦之似乎也比过去更加谦和,大事小事都说“请狄书记审示”,张口闭口都是“在以狄书记为班长的县委一班人领导下,”表面看两个人客客气气,形成了一种十分团结、安定的局面。可是,面对张谦之那一眨一眨的眼神,狄小毛却总有一点不好捉摸的感觉,心里也就愈加反感和厌恶了。看到他进来,狄小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和张谦之一起坐在沙上。
张谦之连着抽了两根烟,才谦和地说:
狄书记,有两件事,我想向你汇报一下。
什么事?能定的你就定好啦,咱俩还汇报个什么!
这可不好定。一个是关于卢卫东,这几天县里的几个同志都连着找我几次,我也实在无法可想。你也知道,“文革”中他的确也做过一些事,现在有几个老干部一直在告他,你说他这“三种人”到底该怎么定?
这个人……狄小毛斟酌着词句,不竟沉吟起来。老实说,对于卢卫东这个老领导,狄小毛还是很有感情的。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己第一位老上级。刚上任时拿卢卫东开刀,是由于情势使然,不得不为。现在的情况已经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真不愿意再在老头子身上作文章了。
自从调回乡镇局当副局长,卢卫东一下子变得灰溜溜的,整天唉声叹气,又连着病了好些天。听人讲,前些日子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开始做生意了,也不知现在干的怎么样……
令人奇怪的是,清查“三种人”是组织部的事,张谦之怎么对此这么关心?是来给卢卫东说情吧,又含含糊糊,等于什么也没说;如果是有意来挑明这事,那不是等于在逼迫他表态吗?狄小毛忍不住又盯着看了看表情模糊的张谦之,只好说:
虽说我和他还沾点亲呢,可是这是整党中的一件大事,咱们谁也不能有半点私情,只能是按政策办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说呢?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不过……最好是你表个态,他们就……好捉摸了。
算啦,这事还是按程序来,由组织、纪检和整党办先拿个意见,等上常委会上再议议吧。
好的。张谦之似乎被他的话噎住了,只好点头答应。等思忖了一下,又慢慢地说:还有一件事,米良田最近几次向县政府打报告,要求承包咱们县农机厂,提的条件也很优惠,我请县经委拿了一个初步意见,请你看一看该怎么办?
张谦之说着,已经把一份文件掏出来,规规整整摆在他面前。
看着这份文件,狄小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说呢?
我实在不便表态,他是我老丈人嘛……反正这个事也不好定。客观地说,现在农机厂亏损严重,工资也拖欠了一年多,眼前实在是没一点出路。米良田提出,他承包这个厂,一年要上交五十万承包费,还要补工资,可是至于经营什么,怎么经营,要一切由他说了算。
这条件倒很不错……我想,你一定已经同意了吧?
张谦之立刻做出很作难的样子:我是又同意又不同意。说同意,是因为他提的条件的确很优惠,也不失是一种出路。说不同意呢,是因为我心里没底。问题在于这事还没有先例,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农民,又不是党员……再加上又是我老丈人……
农民不农民倒无所谓!一句话说得狄小毛又激动起来,忍不住大声说:改革时期嘛,一些条条框框必须打破,只要有利于生产,什么办法都可以使用嘛,我认为完全应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至于和你的关系,那又怎么样,先应当看到的是,人家米良田是咱们全县最大的个体企业户,对不对?
那……这份请示,你是不是写个字?
好吧……看张谦之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狄小毛总是觉得不太舒服。搭配了这么一个瞻前顾后的县长,许多事都难以定下来,是很让他感到不快的。他于是拿起文件,在上面很潇洒地写下了“同意”两个大字。
………【老不正经】………
219。老不正经
看狄小毛他终于签了字,张谦之满意地笑了,收起文件站了起来。
你稍等一下……狄小毛盯着这位县长说: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最近有个年轻人,想到咱们县委办来。人很不错,文字功夫也很好,我已经派吴琪组织有关人员进行了一番考察了解,反映回来的意见是很不错的……可是说实在的,就是有一点需要指明,他和我老婆沾一点远亲,所以……我觉得有点那个……
那有什么!华光就这么一个小地方,谁和谁也不愁拉上一点关系。古人说得好,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嘛,你就大可不必有什么忌顾!说到这里,张谦之先哈哈地笑起来。
那……好吧,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狄小毛也哈哈地笑起来。
等两个人都笑够了,张谦之推心置腹地说:这事你不便说,我和吴琪、组织部他们去讲——说到这儿,我也正有一个事想说说,可是又觉得不太合适……
什么事?何必这么吞吞吐吐的?狄小毛立刻显出很受感动的样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格外诚挚、恳切。也许是为他的真诚所感动,张谦之反而愈加吞吞吐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也是一个年轻人,也找了我好多次了,人很好,稿子也写得不错,而且政府那边也正需要这么个人,缺点嘛就是个女的,你看呢?
这个……狄小毛没想到他说出来的竟是这么一件事,心里立刻抽搐了一下。真是活现报!过去只觉得张谦之这个人比较谦卑,说话办事小心翼翼,似乎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着头。现在才现,这家伙心机也居然那么深,而且办起事来真卑鄙得可以。
想着这些,狄小毛心里冷笑不已,真想说几句很激烈的话。但他看到张谦之的脸色却很平和,依旧显出很谦和的样子,便终于忍住了,并努力笑了起来:
男女平等,那有什么,只要有本事就行。你说呢?
那是那是……人是绝对没问题的。
好吧,那……就这样定了,两个办公室各进一个?
各进一个,各进一个……
二人相视而笑,一起站起来,又热烈地握手。他还拍拍张谦之的肩,直把他送出办公室。等返回来,他才重重地磕上门,忍不住骂了一声:老狐狸!
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其实都是在不经意间造成的。大约就是在这一刻,他已经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老狐狸搞倒,否则他在华光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等过了好些年,狄小毛才知道,张谦之调的这个女的其实就是杨旭的小保姆维维,只是办了一个转干手续,本人还一直在杨旭家里服务,一直干到杨旭下了台,才返回华光上了班。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华光集团是在狄小毛手里兴旺达的,许多年之后,又是在他手里走向破产的。
对于这个企业,狄小毛是很有感情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段最艰苦的岁月,他就是在这个厂开始城市生活的。那里有他的一大批老师傅,也有如魏宝同那样的一大批弟兄朋友。记得他和魏宝同等考上大学的时候,金工车间简直沸腾了,师傅们奔走相告,似乎比自家孩子考上大学还高兴,临别那天晚上还专门召开一个座谈会,说说笑笑一直闹腾到半夜,第二天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年轻时的印象总是刻骨铭心的,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一想起这些,狄小毛依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这个厂建于六十年代,但是直到八十年代他当了县委书记,厂里依然只有一座5o立米的小高炉。华光铁矿贮量丰富,是全省乃至全国的重点铁矿区,展钢铁工业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狄小毛从当上县委书记第一天起,就一直梦想着要对县铁厂进行重大技术改造,把它建成华北地区的一大钢铁基地。几年来,全国上下像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开工建设,钢铁需求量直线上升,价格涨得惊人,仅一个小小的华光城,也一下开工了十几处工地,原来狭窄的街道已拓宽了两倍,一座座高楼正拔地而起。新的县委大楼,新的招待所大楼,新的商业中心,还有全县破天荒第一座人民公园……下班之后在大街上走一圈,看着这一片又一片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狄小毛怎能不兴冲冲的。仅仅几年时间,那个土包子似的山区小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已经初具规模……就在这样一种热气腾腾的形势下,狄小毛开始实现他心中的一大梦想了。
他先来到省城,独自一个去《大风》编辑部找筱云。几年不见,那幢灰灰的二层楼已经拆除,周围熟悉的标志一个也找不着了,询问了好半天,才在一座高层大厦的八楼看到了《大风》杂志社的小木牌。编辑部人们告诉他,筱云现在已经是副总编,这几天正在省美术馆布置她的个人画展呢。
等狄小毛又匆匆赶到省美术馆,筱云正和韩笑天吵架呢。只见韩笑天像一头愤怒的黑熊,在不大的展厅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狂躁地挥着手,金丝眼镜用一个铁链子挂在胸前,随着他的走动晃来晃去。筱云也很冲动,脸涨得红红的,一言不坐在一只木箱上……看着这一幅突兀的情景,狄小毛在展厅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扭头就走。
韩笑天先追出来,边走边整理头,金丝眼镜也戴好了,追上他时已恢复了往日的雅儒风度,笑吟吟地说:不要走嘛姬书记!刚才是有点小误会,让书记看到了,真不好意思。你这是去哪儿呀?
筱云也跟过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狄小毛只好站住了,和韩笑天热情地握手:我路过这里,听说你们在办画展,所以进来看一下。想不到……还没开展呢,看你们挺忙的,真不好打扰了。
不忙不忙,这事还早着呢。已经中午了,我们请你一块吃点饭吧。
韩笑天热情地邀请着。
哪里能让你破费……要吃饭,还是我请你们为好。
你请就你请,谁叫你是书记呢!
韩笑天哈哈地笑着,一边扭头去看筱云。筱云的情绪似乎也平复了,微笑着点点头。
自从筱云和韩笑天结了婚,终于找到了一个品位很高的优秀男子,狄小毛真的为她感到高兴。虽然他自己的婚姻已蜕变成了纯粹的柴米油盐,但是只要筱云能过得幸福美满,他也会感到十分欣慰。韩笑天那样儒雅,翩翩有风度,多才又多艺,实在是非常完美的……
特别是看到韩笑天那么真诚地邀他吃饭,狄小毛真的很受感动。可是,当他们三个人来到一个饭店吃起来,狄小毛才注意到那双小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面闪闪烁烁,总是不时在他和筱云脸上瞟来瞟去。虽然从始到终韩笑天一直微微地笑,并一再殷勤地给他夹菜、敬酒,但是那笑里似乎有点不自然,那份殷勤也显然太做作太过分。感觉到这一点,就像在一块新买的白布上溅了一点油,一份好心情全被破坏了,整个午饭吃得别别扭扭,挺憋气的。吃罢,狄小毛要结帐,韩笑天死活不让,自个去吧台交了钱,然后便推说有事,独自一个先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狄小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筱云问他去哪里,他说还是去看看你的画展吧。筱云忽然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又领着他默默地回到了那个不大的展厅里。看着她心思重重的样子,狄小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不想在这方面瞎掺和,只好嘿嘿地笑着打趣说:
古人云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这话我现在才算明白。几天不见,你已经要办画展了,可喜可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