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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近床边,凝视那濒死的老人,道:“孟自在,三十年之约,苏错刀会守。”
孟自在瞳仁里亮起一小束火光,颤声道:“任尽望他……”
苏错刀神色平静,道:“这是七星湖与白鹿山之约,与谁执掌白鹿山并无关系。”
孟自在呵呵而笑;喉咙里气息不畅,听起来只是一阵怪异的嘶嘶声,眼中透出强烈的欢喜之色,满含激赏,却又有一丝狡猾的挑衅与期待:“可七星湖……在越栖见手中。”
苏小缺心中一动,猜出孟自在所愿所求,正要出言相助,苏错刀却已斩钉截铁,道:“我活着,我就是七星湖之主。”
孟自在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似放心更似莫大的失落悲哀:“好!好!孟自在谢过苏宫主……只恨你为何不是我白鹿山弟子!”
一言说罢,含笑而逝,却也终究不曾瞑目。
越栖见白纻轻衫,玉冠束发,风神高迈,正无言独立,静静看着树枝间一张蛛网,一只蓝彩蝴蝶翅膀被粘,拼命挣扎着,另一只在不远处翩翩盘旋,焦急无措,却又不忍离去。
何雨师快步上前,报道:“宫主,白鹿山遣人送来帖子,下月初十,任尽望正式接掌山主之位,邀宫主前往观礼。”
越栖见淡淡道:“扔出去。”
“帖子么?”
越栖见道:“连人带帖子一起扔,给任尽望带个话,本座先解决了江南诸派,一年之后,三年之内,毁他的白鹿山。”
何雨师略一迟疑:“任尽望联手之意极诚……”
“他不配。”越栖见淡然道,轻轻捏住蝴蝶翅膀,将这脆弱美丽的小生灵从蛛网中解救出来,一松手指,放他蝴蝶一双飞。
却转头道:“唐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那件满堂红的鸡血石印唐丑可满意?”
何雨师道:“爱不释手,但玩了两日,却又送回,且缄口不问这方印的由来。”
越栖见沉吟道:“唐丑毕竟是世家大少……不急,过三个月,再往那儿递一面海兽葡萄纹镜。”
他声音没半分烟火味,姿态俯仰自得,独有一种让人舒服却又敬畏的气质,而七星湖在江南势若破竹的连战连捷,白道诸派却不置一词甚至与七星湖来往愈发密切,如此长袖善舞,谈笑间霸业雏形已现,越栖见宫主位稳若泰山。
可越栖见却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只觉天地无春,尽皆黄尘。
十八天馋君重组,消息灵通一如往昔,已确凿知晓叶鸩离身在唐家,虽未活,却也未死,苏错刀则不知所踪。
该死的不死,该留的留不住,衣袂襟袖传来一品沉水香细腻优雅的气息,心却不得安宁沉静。
人的心就是那么古怪,再多的权势,再高的武功,翻覆江湖的展布与痛快,都填补不了因情而缺的空洞,其实只要苏错刀在身边,哪怕他根本不爱自己,只要让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或者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已经足够。
人生本就不成模样,只能自己去赋予,想登楼便画天上梯,要满江明月便自乘扁舟一叶。
只愿纠缠一世,不畏、不惧、不放手、不成全、不看破、不死不休。
苏小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间数支细若牛毛的银针倏忽隐现,凝神静气,全力施为。。
谢天璧一旁立着,随时帮他取用针具药物。
苏小缺武功虽废,甚至性情都被打磨得似乎全无棱角方峭,但这一刻,他却是定生死夺造化的神明,熠熠生辉,莫可逼视。
炉间铁草抽成细丝,将经络断处密密缝结起来,再辅以银针和灵药,慢慢便能使得经络沿着铁草丝重新生长,渐渐完好如初天衣无缝,而一年后铁草丝自然融入经络,使之更为强韧灵活。
只不过这门功夫需得毫微处极尽通神之妙,饶是苏小缺一双冠绝天下的巧手,芥子芝麻可建亭台楼阁,也直到入秋,才将炉间铁草陆续植入经络。
这天午后,最后一根铁草丝整齐的接续上经络,苏小缺累到了极点,视野亦是一片模糊,再也熬不住,身子一歪,便靠上了谢天璧,闭上眼睛低声道:“可算是好了……”
苏错刀动了动手腕,修长五指抄起手边一柄小小银刀,刷的一声扬手出刀,但见刀气横空,只映得脸颊一片霜冷玉寒。
谢天璧眉梢一扬,道:“刀谱没白看。”
苏错刀亦是一笑,却起身拜倒,恭谨而感激:“多谢苏师疗伤之恩。”
他执礼极恪,无可挑剔,苏小缺却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温言道:“你何必跟我这样生疏客气?”
苏错刀很认真的问道:“苏师要弟子怎么做?”
苏小缺心头一堵,他年轻时伶牙俐齿,如今虽大有收敛,但也绝非口拙之人,独独对上苏错刀,常有一嘴啃上石墙之感。
苏错刀已直言道:“苏师对弟子恩重如山,但我早已不是三尺幼童,年岁渐长,与苏师的性子也愈发不投缘,如何亲近得起来?”
苏小缺涩然道:“你是怨恨我……”
“不恨更不怨。”苏错刀淡淡道:“幼时或许有过害怕惶恐,但后来就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世上的事,不存侥幸,更没有谁能一辈子依仗着谁,苏师只是提早让我懂得这个道理。”
抬头凝视苏小缺,道:“原本我要捉你回七星湖应誓,但现在看到谢师与你两情相悦……你既从未真心归属过七星湖,那你的尸体也不必葬于宫主墓群,待我重掌七星湖,就将苏小缺的名字从历代宫主里抹去罢。”
他这话说得令人无法招架的直而冷,却尽是成全有情之意。
苏小缺听得怔住,谢天璧却是心中暗喜,转而赞道:“错刀,你守白鹿山之约,却又不入白鹿山门下,这件事我很瞧得起……我谢某的弟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很好。”
苏错刀看他一眼,明晃晃的一记我懂你的眼神。
苏小缺猛的想起一事,道:“错刀,孟叔叔有意让你继承白鹿山,那么……”
“不,七星湖是我的家。”苏错刀轻声道:“我至亲至爱之人,也死在七星湖,我必须回去陪他。”
低头想了想,道:“阿离一个人在地下……他会哭的。”
苏小缺听他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的傻,登时一阵心酸,顿了顿,却道:“你放过越栖见,可好?”
苏错刀眼神陡然锋利,道:“不。”
苏小缺劝道:“他身世堪怜……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苏错刀点漆双眸冷若冰石,一字字道:“阿离死了。”
短短四个字出口,苏错刀整个人就被一种情绪排山倒海也似吞没,便是沙漠的正午,也不会这般的荒凉火炽,另一种悸动却又如一尾鱼倏然跃离水面,身不由己,道:“谢师,借长安刀一用!”
谢天璧摘下刀便递了过去,苏错刀当即拔刀出鞘。
初秋午后,天高而云淡。
长安刀光华璀璨,夺尽秋阳之烈。
苏错刀一出手,却大异于江湖中任何一套刀法。
无起承转合,无层次无余韵,打破所有攻守进退,处处惊蛇入壑,天马行空。
刀中只有情。
时光虽一去不复返,却仿佛打起了褶皱,苏错刀一刀刀将褶皱斩开,平白就多了很多停留不去的光阴。然后心里筑一间小小的房子,把泥土销骨的叶鸩离藏在里面,只要他一睁开眼,便是阳光蓬松,满树花开,清风荏苒,幽鸟相逐。
落叶簌簌中,苏错刀收刀,恰巧十二式。
十二式,一式一年,祭奠与叶鸩离同生共长濡沫相泽的十二年。
谢天璧轻吁了一口气,眸光深邃闪烁。
苏错刀双手捧着刀,送到他面前,衣衫被汗湿透,眉睫漆黑:“请谢师指点。”
谢天璧轻抚长安刀,道:“长安刀已认你为主,莫要还我了……至于这套刀法,情性天成,没有再可雕琢修改之处。”
苏错刀道:“是。”
当下悬刀于腰侧,告退而去。
谢天璧袍袖舒展,笑道:“我喜欢这个孩子,天赋既高,更懂得用心,愈经挫折,愈显强悍,真正的不怨不恨,襟怀如长空……像我,是个男人。”
他收得佳弟子,苏小缺替他高兴,却忍不住驳道:“江湖中除了几个女子居多的门派,大抵都是男人扎堆儿厮杀,怎么像你才是男人了?”
谢天璧冷笑一声:“江湖中高手虽多,男人却少……”
走到苏错刀方才使刀的树下,瞧了瞧刀气痕迹,道:“错刀并非无情,但这情却不致颓废迷妄,而是融于技,入乎道。他的气象之大,非你能了悟……你居然敢把他当沈墨钩养,小缺,你的眼光……”
苏小缺沉下脸,收拾了银针药物,打断道:“你昨天说要吃的栗子粥和桂花糖糕……没有了。”
新鲜的板栗,新鲜的桂花!只这个季节有,一年也就吃几回!
谢天璧年轻时并不馋,归隐后硬是被苏小缺养刁了嘴,从此破绽就有了两个,食色性也。
当下一愣,忙跟了上去,轻声求道:“我要吃……”
苏小缺傲慢的拒绝:“不给。”
谢天璧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自知有错,开口坦诚道:“我错了。”
苏小缺心思灵动一如当年:“错了就更不该吃了。”
谢天璧不死心:“我已认错了。”
“你只配吃栗子皮。”
到得晚间,饭桌上一人一碗粥,中间摆着两个菜,虽然没有栗子皮,却是一碟子黄瓜皮,一碟子萝卜皮,另有一只咸鸭蛋,苏小缺一半,苏错刀一半。
苏错刀没眼力见儿,自顾闷不出声的就着鸭蛋喝粥。
苏小缺手艺极好,鸭蛋金红流油,蛋白也只香不咸,就是半颗着实少了些,苏小缺疼苏错刀,便将自己的半颗蛋也给了他,苏错刀谢过之后,高高兴兴的吃了个精光。
一抬头,却发现谢天璧瞪着自己目光森冷,忙自省片刻,仔仔细细剥了一头蒜,递给谢师。
第二日谢天璧几乎没把苏错刀操死。
第七十四章
传他刀法中缠滑滞醇四字;不遗余力的亲自喂招,从日出练到日暮,渴了喝白水;饿了吃秋风,练足六个时辰。
谢天璧太一心经数十年的功力,苏错刀廿八星经刚废新练,便是刀术跟得上,内力也是不继,但谢天璧就这么黑心肠的,冷酷霸道的,生生逼他釜中生鱼平地抠饼。
苏错刀心里既已认定谢天璧为武道之师,便任由搓扁捏圆;你喂招,我便接招,你不留手,我亦全力相抗。
无数次的真气耗尽,但每每到那一个枯涸将死的点,谢天璧便以太一真气渡入。
这股真气虽精纯却只有一点。
但就这一点,如一滴水珠从竹叶尖缓缓滚落,入经络,过脏腑,在空荡荡的丹田内回响蒸腾,活泼泼的滚动牵引,激发出澎湃生机新发真息。
回环反复,生来死去。
所有精微奥妙都不复存在,只是丹田里一口气,云蒸霞蔚,淋漓自在。
在谢天璧惨无人道的压榨和不动声色的庇助下,苏错刀枝节贯通,意与神会,一次次将廿八星经的修行领悟推至极限的巅峰,心无旁骛,浑若无我。
苏小缺吃完早点,看了看后院中的花木,瞥了一眼师徒二人,睡了个午觉醒来,又过来溜达一圈,却见开得正好的几株木槿已歪头耷脑,显然生机已被破坏,想想不远处自己视若珍宝的药圃,思忖良久,叹了口气冲进厨房。
晚间谢天璧如愿以偿吃到了栗子粥和桂花糕。
苏错刀十分尊师,吃完咸鸭蛋,又给他剥了一头蒜。
豆子镇的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了下去。
苏错刀好端端的吃饭睡觉,习武做事,从不叫人操心费神。
苏小缺原想养一条大狗,现在也不想了。
但中秋将至,苏错刀却明显的古怪起来。
葫芦坊的生意不好不坏,一般时候,无质无相二人前面忙活也就尽够,两位掌柜的隔天戴上苏小缺精工巧制的面具,去翻翻账簿或是招呼几声熟客。
自苏错刀来了,便说是远房侄儿来投奔,俩掌柜也不浪费饭食,不厚道的直接就当伙计使唤,他下酒窖搬酒坛,算账写账,斟茶倒酒上菜,什么活儿都干得利索。
葫芦坊里陈设简单,方桌长条凳,粗瓷碗壶,酒也并非佳酿,只是寻常村醪,苏小缺还尽指使苏错刀往里羼水。
这天一瘦小汉子喝得微醉,拍桌怒道:“这酒里有水!”
若是苏小缺,一定笑眯眯的说道:“怎么会?我这青囊大补酒就是这样的,温脾胃通经络,保肝护体,延年益寿,还能治不孕不育养肾安胎!就是入口淡些,你打个嗝儿就闻到酒味了!”
若是谢天璧,必然走上去,随便轻拍一拍那些致晕致睡的穴位:“这位客官喝多了。”
若是苏错刀平日,多半一言不发的充聋子,但今日却莫名的火大,冷冷的便是一句:“酒里没水那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