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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八岁,只好委屈你做了三弟啦。这里多大哥年纪最大,自然是大哥了。我们三人义结金兰,三弟,咱们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多、于二人也立即跟着他发了誓。但是他们俩都没有听出韦小宝在留言里已然捣了鬼:发誓之前,话里加了个〃三弟〃,其实将多隆排除在外了。
原来,韦小宝对自己的事情总是思虑得极为周详。
他这次重新在江湖露面,大是不比往昔。他武功低微,往昔有天地会作为后盾,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关门弟子,又拜了独臂神尼九难为师,武林中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再加上在天地会中一呼百应,是以处处受人敬重,哪里有人欺负?
这次就大不相同了。陈近南已死,天地会群龙无首,形同解体,余下的众位兄弟心中已是大大地生了嫌隙;九难虽是他的师父,却挂名一般,哪里来理会他的闲事?他一出扬州,便处处受挫,险象环生,几乎性命不保,就是明证。所以韦小宝急于物色一个能够赤胆忠心给自己卖命的人,无巧不巧,碰上了于阿大。
于阿大比自已还小了两岁,又有一身好功夫,韦小宝心道:〃这楞小子要与我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好得紧啊。老子原本大你两岁,与你一块儿死就占了七百三十天的便宜。老子武功低微,你若是不好生保护着我,老子有个三长两短、四长三短,就要拉你做垫背的了,你得大大地蚀本……至于多隆大哥么,你那么一大把子年纪,偏要拉两个小兄弟与你一天过奈河桥,只怕阎王爷也不答允。〃是以韦小宝起誓时,加了〃三弟〃二字。好在也没人听了出来。
韦小宝取出总是随身携带的银票,拣出两张一万两的,一张给丁多隆,一张给了于阿大,道:〃大哥,三弟,这是兄弟的见面礼。〃多隆还不奇怪,因为他是看着韦小宝大手大脚惯了的;于阿大却大是惊讶,道:〃二哥,让你这等破费,如何使得?〃多隆将银票揣进怀里,笑道:〃三弟,你不必客套了。你二哥手面阔绰,在我们御前侍卫中是出了名的。〃韦小宝闻言便亲自将银票塞进于阿大的怀里,三人这才坐下饮酒。
酒过三巡,多隆道:〃二弟,你与三弟这等投缘份,我做主了,干脆将三弟留在你的身边算啦。〃这话正中下怀,韦小宝心里大喜,嘴上却道:〃这如何使得?不是耽误了三弟的前程了么?〃多隆道:〃你在皇上面前大红大紫,要提携他,哪里不提携了?〃于阿大也是个识相的,道:〃兄弟出来做事,只是混口饭吃,升官发财甚么的,哪里轮得上兄弟这个讨人嫌的人?二哥,小弟跟着你图心里痛快,同你说句不客气的话罢,凭你二哥的本事,在江湖上行走,没个人照料,小弟还委实放心不下呢。〃韦小宝这番回京,康熙说归说,也没有派他甚么差使。他无非与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玩耍嬉戏。不时地康熙招他进宫说话解闷儿。太后大约是年纪老了的缘故,或者因为对韦小宝、对公主的女儿双双,也是真的喜欢,便隔三岔五地招他们数口人进宫,共享天伦之乐。
可韦小宝是个没有长性的人,阔别京城两年,处处透着新鲜,开头玩得津津有昧,可时日一长,便坐不住了。这一天,盟弟于阿大正在给他讲些江湖上的事情,韦小宝忽地跳了起来,兴高采烈道:〃三弟,我领你去看一个老朋友去!〃于阿大问道:〃谁啊?〃
韦小宝看了看房子里几个夫人都不在,压低了声音道:〃我老婆相好的。〃于阿大大吃一惊道:〃嫂子有相好的?〃接着勃然大怒:〃他奶奶的,哪个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敢勾引老子的嫂夫人?〃韦小宝摆手道:〃三弟,小声点儿。我那个老婆武功高强得紧,若是知道我去找她相好的算帐,只怕她要谋害亲夫。〃两人连随从也没带,悄没声地出了公爵府,在大街上雇了辆马车,一直到了一座府邸前。那府邸的大门上,挂着〃海澄公府〃四字扁额。
这是台湾郑成功的公子郑克爽的住处。
康熙派台湾降将施琅收复台湾时,郑成功的小儿子郑克爽率众归降了朝廷。康熙为了收伏人心,不但没有杀他,还封他为〃海澄公〃。
韦小宝的夫人之一阿坷,原来倾心于郑克爽,韦小宝费尽心机,才将她夺到自己手中。即便这样,韦小宝还敲诈了郑克爽三百万两银子,使得郑克爽将自台湾带来的财产,被敲诈一空。
韦小宝车指大门上〃海澄公府〃的扁额,笑道:〃三弟,他这四个字,比我门上的'鹿鼎公府'四个字,哪一个气派些啊?〃于阿大在外面,却不敢与韦小宝哥哥、弟弟地乱叫,道:〃卑职正要向爵爷讨教呢。看门上的字,这府里的主子也是一位公爵爷啊,你二位一般无二,怎的你府邸上的字金光闪亮,他这字却黑乎乎的?并且大小相差也是太大。〃韦小宝得意非常,道:〃这有甚么?无非一个大红大紫,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罢了。〃于阿大心中奇怪道:〃看来这人虽也是公爵,却是正在倒霉。这等倒霉的主儿,却去勾引韦爵爷的老婆,也真正是色胆包天了!〃说着话,于阿大便伸手叩门。岂知敲了好半天,也没有一人应声。韦小宝不耐烦道:〃郑克爽,做缩头乌龟么?这小于是个贱坯子,素来吃硬不吃软。替老子把门踹开!〃于阿大道:〃门并没有锁。〃
轻轻一推,大门果然开了。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见遍地狼藉,杂草丛生。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打扫了,一派荒凉破败的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向内走去。岂知连内室的门也是虚掩着的,推开之后,虽见雕梁画栋,却结满了蜘蛛网。看样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
韦小宝兴头而来,此时扫兴之极,索然无味道:〃这小于难道是跑了?死了?前几年还挖空心思勾引我老婆,老子还没有好生报仇呢,就也便宜他了。〃两人返身要走,忽然,后院传来一阵嘶哑的傻笑声。
韦小宝精神一振,道:〃他没死,在后院。〃领头朝后院跑去。
后院原是公爵府的一座花园,这时候整座花园里除了杂草,哪里还有甚么花木?花园的中间是一个池塘,池塘里大约是没人换水的缘故,发出阵阵腐臭,让人欲呕。
只有几枝小荷,露出尖尖小角,在春风中可怜巴巴地摇动。现出几分枯瘦的生机。
韦小宝皱着眉头,捏住了鼻子,道:〃咱们走罢。〃于阿大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韦大人,等一等。〃说着,眼睛如同鹰隼般犀利,沉沉地扫视着池塘。却只见春风习习,小荷轻摇。哪里有甚人影?可是,方才的笑声,分明是来自这个地方的啊。
虽是春阳当头,韦小宝浑身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朝于阿大的身后靠了靠。
忽然,又传来一声低笑。这笑声带着凄凉,带着阴森,又带着几分狂意。更加明白了,笑声就是来自池塘。可是,池塘里不要说是人,便连一只鸟儿,也是无法藏身。
韦小宝挥身发抖,惊叫出一个字来:〃鬼!〃他的眼前,显现出一幕幕与郑克爽交恶的情景:扬州丽春院,自己使蒙汗药麻翻了郑克爽,将他身边的恋人阿珂抱到了大床上,除了建宁公主那日不在之外,与其余的五个老婆一起胡天胡地,致使阿珂怀孕,最终逼迫郑克爽让出阿珂……
辽东〃通吃岛〃,虽说自己因师父陈近南死在郑克爽的手里而义愤填膺,报仇心切,然而毕竟有些假公济私,胡搅蛮缠,将郑克爽的母亲、父亲、姐姐、奶奶〃卖〃给他,又割了郑克爽的一节指头,逼迫他用血写了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借据〃。…'京城,自己指使那些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拿着〃借据〃逼债,弄得郑克爽倾家荡产,逼得他跪倒在地,叩头求饶……
一幕一幕,韦小宝本来想跑,此时两条腿却重如千斤,挪也挪不动一步了。他牙关发紧,颤抖着说道:〃郑爵爷,郑兄弟,干错万错,总是兄弟的错。我不该讹你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你放兄弟一马,兄弟回去之后,马上将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一分不少地烧化了还你…再加上月息三分,三得三,三八二十四,总共三百九十一万四千两,连本带利,一总还你。你在阳世间享尽了荣华富贵,虽说临死的时候惨了些,然而在阴曹地府做个百万富翁,那也风光得紧啊,你道是也不是?〃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于阿大好像没有听到韦小宝的念念有词,只将犀利的目光,在池塘上搜索。
韦小宝见郑克爽仍藏头露尾,没有理他,想了想,继续道:〃郑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阿珂,我已然有了七个老婆,说实话,兄弟我大是力不从心,本来将阿珂还与你,也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不过阿珂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你有了几百万银子,在阴间甚么样的老婆找不到?不必缠着阿珂不放了罢?〃又一声低笑,幽灵似地飘进了韦小宝的耳里,韦小宝道:〃郑兄弟……〃于阿大忽然朗声道:〃相好的,请现身罢。藏头露尾,算甚么英雄好汉?〃韦小宝道:〃三弟,他、他不是人,是鬼……〃于阿大冷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鬼啊怪的?〃低氏声道:〃二哥,你把耳朵堵住了,堵得紧些。〃韦小宝道:〃做基么啊?〃他心中其买极为害怕那鬼魅般的笑声,一边说着,一边依言将耳朵紧紧地捂住。
于阿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走到池塘边上,将一股真气,自丹田之中提出,一声低沉的呼啸冲口而出。韦小宝内功毫无根底,虽然死死地塞住了耳朵眼儿,依旧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上。
于阿大又是一声低吼,犹如平地起了一阵旋风,只见池塘中的小荷,一支支地弯腰折背。这股〃旋风〃在池塘缓缓旋过,就见池塘中间,慢慢地钻出一个满是污泥的人头!
于阿大身形骤起,踏走在一支支小荷之上,便如浑不受力,片刻之间,已然到了池塘中那诡秘的人头旁边,倏地探出手去,自污泥中抓起那个人来,内力透处,那人的穴道已然被封。于阿大手里提着一个人,又是脚踏小荷,却是如履平地,瞬间已然到了岸上。
于阿大将那人扔在韦小宝的面前,道:〃韦爵爷,他就是你要找的甚么郑爵爷么?〃韦小宝猛地跳了起来,先不回答于阿大的问话,却围着他转了两个圈儿。于阿大除了手上沾了那人身上的污泥,在池塘里走了个来回,身上竟然没有一滴水殊儿!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半晌才说道:〃乖乖隆的冬,三弟,你敢情会妖术么?〃于阿大又道:〃韦爵爷,你看他可是你要找的人么?〃那人被于阿大点了穴道,软瘫在地,动弹不得。头上,污泥浊水渐渐地流了下来,露出花白的发辫,满脸的皱纹也看得清楚了。
韦小宝仔细地端详了半日,才依稀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原来的风流倜傥的郑克爽的影子。他笑道:〃郑爵爷,你这是练的甚么功夫哪?可是在操练海军,预备着回台湾与朝廷再打一仗么?〃郑克爽忽然露齿,嘻嘻一笑,道,〃嘻嘻,海军?打仗?那好玩得紧啊。〃满口的牙齿却是白森森的,犹如野兽般地吓人。
韦小宝后退一步,就像是怕被咬着一般,问道:〃姓郑的,你还认识老子么?〃郑克爽道:〃认识啊,你老人家可不是甚么老子,是瑶池西王母座下的玉女,对也不对?〃韦小宝大乐:〃辣块妈妈!西王母的玉女?老子是公的母的?哈哈,哈哈哈哈!……〃他纵情大笑,笑着笑着突然打了个寒颤。
虽是艳阳高照,却依然春寒料峭。郑克爽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上满是污泥浊水,嘴唇冻得乌紫,躺倒在地,索索发抖。三十几岁的富家公子哥儿,一代名将郑成功之后,明朝王爷的后裔、清朝御封的公爵,如今须发皆白,却似一个六十老翁。但那眼里射出的光,分明炽热而又兴奋异常。
韦小宝停止了笑,道:〃郑…。郑公子,你在水里做甚么?〃郑克爽呵呵傻笑道:〃练水军啊,得令得令锵……抓俘虏啊,得令得令锵!〃他说着,将一直揣在怀里的手伸了出来,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张口就将泥鳅的头咬了下来。他〃咯吱咯吱〃地嚼着,鲜血和着污泥自嘴角流下,泥鳅的身子兀自在拼命挣扎。
韦小宝不忍卒睹,又问道:〃你的家人呢?佣人呢?〃郑克爽使劲将泥鳅的头生吞了下去,将泥鳅的身子扔在一旁,任那无头的泥鳅在地上扑腾,笑道:〃都死啦,走啦,飞啦。〃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郑家做国姓爷的时候,一个个屁颠屁颠的,赶着巴结呢。如今姓郑的倒了霉,便一个个都溜号啦。〃他的心头,忽然涌过一阵莫名的哀伤。这种哀伤是他从未有过的,甚至当他还在扬州的妓院里做〃小乌龟〃的时候、在他的师父死在恩将仇报的郑克爽手里的时候……韦小宝一生遭际非常,常遇坎坷,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