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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伤心……”花恨柳哭的模样很难看,尤其是他强忍着的时候,五官都在奋力地阻止泪水从眼框溢出,从脸颊下滑,从下巴滴落……
“我就是忽然感觉到痛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痛了。”
这个时候大概让花恨柳自己说为什么,他都回答不上来罢。
他或许会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司空谏死,联想到那些已死之人,联想到那些应死未死之人,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和感慨;又或许说,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儒家的思想,他现在所在的蜀国是“以儒立国”,他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在新的环境里又将遭逢一国的灭亡,这是儒学与他之间缘尽缘散的征兆,他心中些许的不舍或许就化作了那一点点的愁绪,任由其酝酿、发酵、膨胀、爆发。
“我痛的时候,哭一哭就感觉好多了。”天不怕挠了挠耳朵,回想着自己摔倒的时候,碰到桌角的时候,一哭出来老祖宗就会哄他、疼他,真的是很快就不痛了。
看着童生一脸认真的表情,花恨柳觉得哭一哭确实无妨,于是他干脆就停下来,撂下背篓,坐在官道中间放声哭了起来。
他觉得面子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自己就应该像天不怕一样,该哭的时候就哭,该放声哭的时候就不要在乎什么面子——反正,以后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这一哭,哭了好半晌。中间有几次天不怕想让他停下来,估摸估摸路上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了,后来看到他哭的那样不可自拔,又想到如果能省下钱给自己买糖葫芦吃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便任由花恨柳哭了。
一直哭到百鸟归林、日暮西沉。
天不怕就坐在花恨柳的一旁,跛驴比他俩见识多一些,躲开了道路中央,跑到路一侧空旷的地方去了。
两人并没有围着篝火,实际上也并没有点什么篝火。
但这两人对现在这种黑夜里彼此见不着对方的情形并没有什么不满。天不怕存的是显摆的心思,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别管是老祖宗还是死长生那帮人都说过,天不怕的眼睛即使是在繁星闪耀的夜晚,都会是最亮的那处;花恨柳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是在躲避,自己白天的时候就那样哭出来了,虽说并不存在多大的面子问题,但能不立即被人看到,那还是待会儿瞧瞧地擦擦洗洗再见人好——况且,他想在这情形下刻意地制造一种感伤的、深远的氛围。
“你想不想知道……”
纠结了半天如何起个头将自己藏在心里的话找人说一说,花恨柳发现都不如直接去问这旁边唯一的听众乐不乐意听。却不料他话还没说完,天不怕已径自朝他倾了过来——看来已睡着一会儿了。
花恨柳叹叹气,心想这真是一种嘲弄啊,自己连想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却似看透了他的想法一般,不远处的的仔细轻哼一声,也踱着步子往更远处挪了挪。
倒好!连一头跛驴都不搭理我!
花恨柳失笑。
不妨就自己想一想吧,想一想在外威严施加,在家却无比宠溺自己的父亲老熙王,想一想这么多年自己都心存亏欠的晴姑娘,还有那个看着温柔软弱,实际上为了自己忍受流言蜚语、内心坚强倔强的结发妻子,还要想一想自己那个出生两个月大,连名字都没起好的儿子——想到这里,花恨柳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还想了想杨靖,想了想踢过自己脑袋的那头驴,想了想情难自禁、因爱癫狂的兵部尚书的千金小姐……
他要想的人实在太多,只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已死之人。
活着的时候不消想,死了以后想也没有用。
正当他也昏昏想睡时,睡在他怀里的天不怕突然惊坐起喊了起来:
“我的心好痛啊!”
说罢,竟自行哭了起来,而那架势,花恨柳想来比自己白天的架势丝毫不差。
正待想问发生什么事时,天不怕自己已经哭喊了出来:“长生啊,你把我一人丢下就证道去了,也不照顾我了,我可怎么办啊……”
一阵白眼,花恨柳想好不容易彼此正常了一会儿,这孩子这会儿又犯什么抽啊!
正想细问,天不怕却已闭口合眼再次睡倒在花恨柳怀里。
就这一声?花恨柳不由得替叫做死长生的老翁叹息了,跟着这样的先生——幸亏你早早证道了!
他将怀里的天不怕挪到一边,自己从背篓中拿出了几本书给天不怕垫好,又放了几本在自己脑下。
就这样睡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想罢,轻合眼眸,安安然入睡。
“我的心好痛啊!师兄——”
花恨柳不知道童生今晚是抽什么疯了,但他知道自己若不问明白,肯定是睡不成了。
不待天不怕将“师兄”后面的话喊完,他已坐起扭住天不怕的脸颊,边轻拍边喊:“喂,醒一醒啊!”
天不怕心情糟糕的很,任谁睡的香的时候被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喊醒,都不会面带微笑地问对方:“卿所为何事?”
况且,他本身就是一个多愁的人。
“你不知道?”花恨柳一见天不怕一脸不悦的表情,就知道这肯定不是童生自己耍着完的了。
他将两次“我的心好痛啊”说给天不怕听,天不怕听到第一次时高兴异常,就跟是自己死了似的:“说明长生入棺安葬了啊,我还担心时间太久无人收拾真的会被野狼野狗吃了去。大好事啊!”
当花恨柳向他说起第二次时,天不怕哀叹一声:“师兄本来就受伤了,刺完蜀帝,怕是也找了一口棺材躲起来等死来着,现在终于等来了。”
但是这又和天不怕半夜癔症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四愁斋弟子其实不多,走的是精英培养的路子……”说道这里,天不怕努力将小胸脯一挺,仿佛在向花恨柳提示说自己也是精英的意思。
“由于弟子少,相互之间又经常分开,往往几年见不着一次,所以为了知道弟子们过得好不好,还活没活着,死了以后是葬在好棺木里还是抛尸野外,老祖宗就发明了这法子,大概是一种蛊术吧,取弟子们的三滴心头之血各喂饲一只蛊物,置先生榻处眉心正上方三尺一处,胸口上方两尺一处,脚心正对一尺一处,三日后蛊物身死,先生吞食后这术就算成了。反正弟子死了先生会心痛的,我虽不是他们实际上的先生,但毕竟掌门是我,所以也会有这反应。”
“那若是先生死了呢?”花恨柳思虑周全,想到了这么一遭。
“先生死了,其实也有那么一道术在的,据说是为了防止斋里出现叛徒,在先生临死前决定发动不发动。弟子安心向道那先生肯定不会怎样他,若有弟子做了令先生不高兴的事,只需一念,先生死,那弟子也必死。”
天不怕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瞥了两眼花恨柳:小心些哦,不要惹怒我啊!
“这个术发动的时候,是不是弟子会喊出‘我的心好冷啊’这样的话?”花恨柳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再慎重想一想拜师这件事才好。
第九章 投降
蜀国皇帝遇刺的消息终于传了开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皇帝遇刺的详细过程却在官报中一字难觅。
正应了那句话,结果比过程更重要。
在熙州人看来,重要的是皇帝死了,而至于皇甫戾怎样刺杀他的、刺杀他的过程中自己有没有受伤、最后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
而在天下人看来,皇帝的死也只是过程这一长线中的某个点而已,至于这个点是实心还是空心,是起点还是中点,这也不重要——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比如今年的赋税涨没涨,赈灾的银子什么时候发等等。
在他们看来,皇帝遇刺的消息还不如村里的王秀才为赵寡妇挑了一担水有话题性、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这任皇帝没了,还有下一任,遇刺的皇帝虽然无后,但民间已经疯传皇帝生前下密旨传位于广陵王和兰陵王之间最先打下熙州者的消息——总之只要这天下乱不起来,或者说乱起来以后只要不波及到自己,他们是愿意一直这样愚昧、这样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的。
礼部尚书窦树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里时已是深夜,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二次能够回家休息。先皇遇刺身亡、四重棺椁不翼而飞后随之而来的丧葬事宜、补救措施都需要他亲力亲为,这些天他奔走于礼部衙司与内宫之间,那些下属争吵的声音和宫里皇后妃子的哭声,令他原本焦躁的心更显疲惫,五十岁出头的他在这一个月中竟似老了十岁一般,发须尽白,老态毕现。
然而这还不是唯一的麻烦,朝廷中的两大支柱——皇帝和丞相,一个遇刺,一个遇刺当天就请辞离开定都了。如今整个定都城内百官无首,政令难通,他一边要全力操持善后事宜,一方面还要与其他各部大臣就各地递交上来的奏章拟定对策,或肯或否,都要一一审阅——这本身就已逾礼了,若放在前朝,他窦树廷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了。
“唉……”在心底长叹一声,他接过老管家递来的温毛巾敷在脸上,用力搓了两下。
“老爷,听说兵部萧大人今天……”
管家与窦树廷是发小,两个人关系情同手足,虽然只是一个管家身份,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这位礼部大人待之甚厚,基本上自己不在家时都会将需要上台面的事情交给老管家来做。
而这位老管家却并未因此自仗身份在尚书府里呼上喊下,在下人们眼里它就是和管菜园子的老张似的,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为人亲切,从来不打骂他们;府里的夫人、公子也对这位老管家极为尊重,尤其是窦大公子窦建章,这是老尚书一族未来的当家人,却也像尊敬自己的父亲一样尊敬管家,但凡是吃饭时老管家不上桌他从不敢吩咐开饭,只要是老管家在场的时候,他也从不敢坐着与老管家说话。
现在老管家基本上算是半退休的状态了,有一些事本来不必他来做,只需要交代丫鬟们去做便好,但他闲不住,尤其是与尚书大人有关的事,他必须自己亲自做才安心。
就如今晚这等尚书回家,今天一过晌午窦树廷就托宫里的小太监出来采购的时候顺道跟家里说一声晚上回家休息,窦建章恰巧要回怀州族里办事,便在走前安排好丫鬟伺候着了,并再三请求老管家注意身体,年纪大了就不要熬到半夜等了。
老管家也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便答允了下来。下午太阳刚没顶,他就回屋睡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醒来,支开了两个青涩的小丫鬟,自己忙活着热上水,又选了几样老爷爱吃的小点心摆出来。
一手接过递回的毛巾,一手端上刚泡好的安神茶,看着为国操劳的老爷,管家心里真担心他会像那位萧大人一样说走就走了。
“老萧年纪那么大了,脾气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急啊……”窦树廷轻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听说是和户部的刘大人在讨论田宫在熙州的军将可不可以调回来的时候争吵的太厉害,一口怒气没上来,憋死自己的……”
“那位大人是军人出身,一直都是这脾气来着……”
“正是一锅粥的时候,他倒好,撒手抽身得挺快……明天还是麻烦你过去那边慰问一下吧,萧大人和我也算有同窗之谊,又一起在朝廷里共事了这么多年……想一想就觉得挺悲哀的。”
窦树廷放下茶,刚准备嘱咐管家也尽早歇了,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咱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窦树廷可是知道自己家的这个管家虽然话不多,但见识可不是一般人能及的,有时候他私下里也叹息过:如果不是出身问题,他即使是做一地方大员,能力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敢……”老管家一躬身,并没有坐在尚书大人指给他的椅子上,而是就近坐在了下手的位置。
“我就是在家里没事的时候想着玩,就想到了这样一件事。”老管家一直谨慎,不论是做事还是说话,尽量做到滴水不漏。他虽这样说,但并不等坐在上手的窦树廷有什么表示,径自说下去。
“皇帝传密旨,想来是打算打个时间差。按原来他与庄伯阳——不,这就是他一人的想法,皇甫戾既然已经走火入魔、筋脉尽断,想来速度应该已经落了下乘,如果一路急行奔波,这伤势只重不轻。因此,无论是为了养伤慢着走,还是不顾重伤急行,对皇帝来说都是有利的。”
“皇帝以三月为期,就是将皇甫戾路上的时间、刺杀成功以后消息传到天下人耳朵里的时间都算计进去了,大人您看我这么认为可有不妥?”说到这里,管家向窦树廷请教道。
“圣旨传到广陵王、兰陵王手里,至少也需要七八天的时间,却不知为何陛下有没有将这段时间算进去,但或许算进去的时候本来也会有其他的安排阻上一阻的。”管家说的基本不错,而窦树廷一直不明白的也是这中间的七八天时间最初有没有在那位陛下的算计里。
如果庄伯阳在这里,解答这个疑问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原来陛下计划里拿来做棋子堵一堵皇甫戾的“愁先生”,根本就没按陛下的剧本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