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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髯间和朽木般的无数皱纹里显露出稳重的表情。与此相应,森永也不再是往日脸蛋红嫣嫣的少年,而是五十年岁的人了。当年两人说的是汉语,分别多年,现在说起来都有些生硬了。
“又见面了,真高兴。”雷震用英语说。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森永用汉语回答。
“来吧,请到寒舍去。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雷震一边用汉语说,一边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东亚人。
“还认识他吗?”雷震对比起东亚人和森永的脸来。他生得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森永怎么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是张孚呀。”
“张孚!”
“是警卫你的娃娃兵。”
“哦,”森永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回想起来,眼前这个刚进老年的男子真是在八路军时朝夕相处的娃娃兵呢。
“森永,久违啦,见到你很高兴。”张孚微笑着伸出了手。
“来,上我家,慢慢谈吧。”雷震说。张孚拿起了森永的行李。
雷震的家在离市中心稍远的“教堂街”,这一带尽是“坡道路”,路面起伏得很厉害,有名的路面电车在路当中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路两边是一幢幢相连的西班牙式建筑物。主人告诉森永,这条街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班牙人入迁的时候。路上只有车辆往来、人行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白色的建筑物反射着阳光。
雷震的家面向坡度半山腰的十字路口,上下二层,涂着淡绿油漆,一楼是卖古玩的店铺。玻璃橱窗上,用金色的颜料写着:“古蓳商店”。店堂很气派,橱窗里紧凑地陈列着古色古香的枝形灯。雷震是医生,森永曾预料他很有可能开私人诊所,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古董店老板。
“Here We are(啊,到啦)。”雷震用英语说。他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英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一下车,店堂右侧日常进出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端庄的老年白人妇女笑着出来迎接。
“森永,这是我的妻子。希鲁比亚,这就是我常说的森永。”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夫人用流利的英语向客人向候。夫人容貌端正,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进屋吧。”雷震催促道。大家一起进了屋。这是一间十铺席大小的内客厅,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橡木制的茶几,围着茶几T字形地放着三只长沙发。
内客厅墙上挂着南宋风格的山水画,还装饰着几个瓷绘,墙脚上的餐具橱里放着中国瓶酒和古代陶器。地上铺着厚厚的中国地毯。整个室内是统一的中国格调。
内客厅的两侧看来是书房和寝室。室温宜人。通向各室的门都开着,令人觉得可以利用的空间很大。家里管理得使人心情舒畅。家具都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室内的陈设使人感到主人生活得十分愉快。在房间的布置和收拾上花过不少精力,还常常进行室内调整。
家里很静,大概身边没有子女同住。
“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吧,我给您理出一间卧室。您先淋浴,然后休息一下,等一觉醒来正好大家一起吃晚饭。”雷震指着内客厅边上一间卧室说。
“我已经订好旅馆了。”森永有点意外,他初次上门,不打算住在主人家里。
“你说什么?森永。三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重逢,怎么能住旅馆?内人知道你要来,早就准备好房间等你了。”雷震摇着头说。
“麻烦夫人了,真过意不去。”森永不安地道谢。
“麻烦什么呀,内人扳着手指数天数盼你来呢。饿了吧,睡前稍微吃点什么吧。”雷震的语调仍然象当年对少年森永说话时一样,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三十六年前的情景,眼前的森永似乎只有十八岁,而且自己好象也年轻了。
“在飞机上睡过了,一点也不睏,让我洗个澡,然后我们三人好好聊聊。”飞机上睡过是说慌,但森永知道现在很兴奋,就这么上床也睡不着。
“要是真不睏的话,我也想好好聊聊,想说的话多着哪。”雷震高兴地说。
森永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内客厅时,室内飘散着一股咖啡和桔子的混合香味。
“喝点内人自己煮的咖啡吧,不是美国咖啡,是真正的咖啡。日本人喜欢喝很浓的。”
森永还没有完全适应时差,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正合适。茶几上放着咖啡杯,还有新鲜的桔子和三明治。
“晚餐前先吃点垫垫饥吧。”雷震指着面包和水果说。洗澡、咖啡和加利福尼亚蜜桔使森永心情十分舒畅,同雷震、张孚一起开始了阔别后的畅叙。
“我一看到报上登的照片,就觉得很象您。”
“我也预料你会从日本到美国来找我的。”
“您刚来打听的时候,我还没有料到您就是森永呢。”张孚插话说。
希鲁比亚夫人回到厨房给三人重新沏上中国茶,又端来快餐。
三人回首往事,侃侃而谈,话多得说不完。
“您和张孚怎么会到美国来的呢?”
雷震看了张孚一眼,二人好象事先已有约定。
“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谈这个吧。”森永看了二人的神情,觉得自己似乎问得不合适。
“不、不,按理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你离开我后,我就把张孚当作你一样对待。离开八路军后,我带他到了上海,在上海同一个名叫安德西鲁的美国男人交上了朋友,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又有政治野心。作为一个政治家,要有宣传工具迅速、大规模地宣传他的观点才行。于是,安德西鲁收买了《中国时事漫画》杂志作为自己的喉舌。
“安德西鲁在《中国时事漫画》上介绍了中国文艺。不久,在安德西鲁的资助下,我开起了中国文学翻译公司。
“安德西鲁还有经商的才能,翻译公司办得很兴旺。一九四九年一月,土共军队攻克北京,同年十月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翌年六月,爆发了朝鲜战争。我听到了美军也在朝鲜使用细菌武器的新闻,而且手段同731部队在宁波打细菌战时酷似。即用陶瓷式zha弹喷撒的方法,投下细菌、病毒,以及受其他病毒污染的生物,于是投放地区就流行鼠疫、霍乱、炭疽病、流行性出血发热病。
“这件事使我受到很大震动,我认为一定有原‘731’的成员在暗中帮助美军打细菌战。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被‘731’抓去,弟弟还成了人体试验的牺牲品,所以我对‘731’部队的动向十分关心。”
“您怎么知道弟弟牺牲在人体试验中的呢?”森永终于插上嘴提问。
“妹妹告诉我的。”
“妹妹是怎么知道的呢?”
“据说是听救她出来的队员说的。”
“您同妹妹什么时候见的面,什么时候分别的呢?”森永在雷震身边的时候,从未看到他妹妹来访过。森永隐瞒了“731”的经历,所以雷震也没有向他打听妹妹的下落。
“是我在《中国时事漫画》上发表文章后。一个偶然的场合,她看了我的文章,就找到上海来了。妹妹也会一点英语,我来美国之前,她曾一度短期帮助我进行翻译。”
“她为什么不一起来美国呢?”森永迫不及待地当面问雷震,他急于了解雷震迁居美国后是否同妹妹有联系。
“我对美军实施细菌战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但不久《中国时事漫画》杂志停办,翻译公司当然也解散了。安德西鲁打算回国,邀请我一起去美国。我借这个机会迁居美国。我邀张孚和妹妹同行,妹妹不愿离开中国。没有办法,我只好同张孚二人到了美国。以后,我就不知道妹妹的情况了。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我常常在心里祝愿她生活愉快、幸福。”
看来雷震不知道杨君里的悲剧。接下去就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栋居交办的艰巨任务。这件难办的事他想尽量慢一点再说出口。
“从迁入美国到今天,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到美国后,我就以写评论为生,我专门写有关中国革命和美国对华政策方面的文章。不久,我同希鲁比亚结婚,取得了在美国居住的权利。并被人们称为中国问题评论家。好歹靠一支笔能生活了。正在这时,美苏之间开始了冷战。
“以后,麦卡锡主义的风潮席卷了上院,与此同时又在议会里成立了调查小组委员会,参加该委员会的议员同麦卡锡相配合,捡举了那些有参加反美活动嫌疑的公民、公务员、文人,并召到国会加以判决。
“我也因为写过一些论文而被调查小组委员会传讯。我曾经调查过原日本细菌部队成员协助美军进行朝鲜战争的事实,但由于调查小组委员会的阻挠而中断。
“我受到调查小组委员会的弹劾,罪名是‘书写旨在推翻美国政府的文章’,并在实际上剥夺了作为评论家的写作权利和学校讲师的公职。以后又进行了判决,起诉我有关朝鲜战争使用细菌武器的文章是虚假的,文章中伤了美国政府。
“判决拖了好几年,在公审庭上,我指出GHQ曾起草过有关日本第731部队的文件,提议用这份公文作证据。我坚持说,美国不是泯主主义的国家吗?为什么不保障言语自由呢?进行说理斗争。我想政府总会把那份文件拿出来作证吧。
“我的提议使政府更加难堪了,秘密文件怎能提交公判庭呢?于是,突然有一天要了结我的案子,那是一九六一年,判决的内容是‘没有继续审判的必要’。说是‘判决’,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政府撤回了起诉。
“在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我的一段时间里(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〇年)生活过得最艰难。受到报刊杂志的大肆攻击后,用文笔糊口的路子走不通了。安德西鲁的援助也没有了。我从朋友那里借来钱,买了一间半旧的房子,同张孚一起修葺、整理后转手卖掉;再买一间房子,再修好卖掉……就这样一共买、修、卖了十四间房子,勉强维持着生活。直到一九六〇年底,在一次转卖旧房子时同时转卖历次修房中收集起来的旧家具,正好遇上旧家具价格暴涨,于是我就同希鲁比亚一起开了这家古董店,一直到今天。
“我虽然加入了美国籍,但始终热爱自己的祖国——中国。我通过妹妹了解石井部队的情况,从朝鲜战争中分析美国和石井部队的关系,还写文章论述被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的原因。
“我的文章强调决不允许再次使用这种大量杀害人类的细菌武器,指出继承石井部队的研究成果就是继承残害人类的罪恶手段。但调查小组委员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反美。”
雷震那漫长的经历说完了。三人都觉得疲劳,但意犹未尽,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老师的妹妹是叫杨君里吗?”森永等雷震把身世说完,向他提出了一直保留着的问题。
获救的马鲁他只有一人,这已经明确了,不必再问,但雷震妹妹的名字还要再核对一下。
“我料想你知道我妹妹,因为你是原‘731’队员嘛。”雷震平静地说,森永却大为惊讶。
“老师怎么会知道的?!”
“照片嘛,你忘了?逃走后照相机还在我这里,以后把里面的胶卷冲洗出来不就知道你是731队员了吗?”
森永想起来了,胶卷上摄的是队里的快照。由于摄于检阅前,一看便知道摄影现场是“731”。
“噢,您看了胶卷,我是‘731’队员,但没告诉您,很抱歉。”
“当时你还是少年,但医学知识却出类拔萃,我想你一定有些来历,但不知道你就是‘731’队员,胶卷冲洗出来才使我大吃一惊。”
“老师,您真不知道您妹妹的情况吗?”
“不知道。”雷震从森永的口气中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掌握妹妹的情况。
“您妹妹去年五月在日本去世了。”
“什么?!”雷震的眼睛睁大了。
“而且死得很奇怪,日本警方正在调查。”森永把栋居告诉他的杨君里死亡情况略述了一遍。
“所以,启程前日本警察委托我了解这件事。按警察的说法,您妹妹的死很可能同她的朋友——日本新闻记者山本的奇怪死亡有联系。老师在回答日本记者采访时,曾说掌握是谁杀害‘妹夫’的材料,警方很需要这个材料。”
“警方说过妹妹被害同山本之死有联系?”雷震眼睛一亮。
“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被杀,只说死得很奇怪。他的尸体是在哈尔滨的傅家甸发现的,当时,他正在调查‘731’的贪污事件,很有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被灭口的。这些疑点您是否听妹妹提到过呢?”
“对了,妹妹也怀疑宪兵杀了山本,他被抓进‘731’后,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证据?!”
“妹妹知道谁是凶手。”
“怎么会知道的?”
“就是这份材料,由我私人保存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