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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假设古馆丰明是731部队的幸存者,但根据只有他的笔名同部队番号相同这一“根据”,他对自己在战前、战时的经历是缄口不语的,可是,他的作品《深夜出殡》不是以731部队中的活体解剖试验为基础的吗?作品中运用专用医学术语,把手术刀剖开人体的场面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部作品场面的描写之生动在小说集中首屈一指。
731部队至今还遮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不但没有真实的记录资料,而且它的幸存者都保守着秘密,使人觉得它笼罩着一层阴影。731部队是日本陆军史上的空白点。
至此,栋居的调查活动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是否在“731”这一点上杨君里和古馆丰明有共同之处,这不过是栋居的猜测,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这个猜测。
第四章 告别故友
第一节
这天早晨,栋居在上班前随意翻开报纸,惺忪的睡眼立刻瞪大了。在社会版上大量报道了作家波肇逝世的消息。大体内容是:五月三十一日波肇脑溢血发作后一直在家疗养,七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再次发作故世。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主祭人为其妻美知代女士。另外还登着回忆古馆生平的悼念文章,那是同古馆关系密切的作家写的。
这意昧着解开杨君里死亡之谜的难一线索也断了,栋居失望了,甚至想就此罢休。如果解这个谜将要伤害许多人的话,那就宁可不解。因为就算查出了杨君里遗物——柠檬同高村光太郎所作“柠檬悲歌”的关系,也无法使杨君里复活。
栋居心情渐渐平静后,眼前又浮现出讣告中“二十三日下午二时起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的字样。在告别仪式上,肯定有古馆生前好友和知己前来烧香,说不定古馆当“少年见习技术员”时的好友看了讣告也会前来吊唁。向他们打听一下的话或许可以弄清杨君里和古馆丰明的关系。去参加古馆的告别仪式!栋居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一下百合丘车站就可以看到许多身着丧服的人。在自己家里举行告别仪式,目的是只邀请同死者关系亲近的人参加,使仪式简朴一些。但毕竟是知名作家的葬仪,仍然来了许多从事文学艺术和宣传报道的人。平时十分清静的“长宫山”上,出现了许多穿丧服的人,古馆家四周停满了汽车。
祭坛设在面向院子的房间里。祭坛上陈放着放大了的古馆遗像,遗像四周放着人们献的花。著名作家以及各出版社、报社、电视台的知名人士轮流走进花篮、花束和花圈丛中,发表追述死者生前事迹的讲话。
祭坛的右侧,坐着栋居已经认识了的古馆妻子,她身穿五纹黑和服,同两个孩子一起向吊丧的人致谢。古馆在第一次发病后的休养期间再次发作,家属对他的死是有思想准备的。栋居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走进大门,穿过庭院,站在祭坛前烧香。烧完香向坐在棺材边的古馆夫人鞠躬时,她略为一愣,她没有忘记栋居,对栋居前来悼念感到十分诧异。烧完香,吊丧的人顺着箭头方向退至庭院外。人们都没有离去,他们三五成群地在炎热的太阳下站着,擦着汗,等待出殡。人群中有知名的作家。但是还看不出是否有古馆过去的战友。
大家烧完香,治丧委员会主任——一位同死者关系密切的作家,致悼词。悼词读到死者经历时,战争中的那一段只字未提。
告别仪式结束,出殡的时刻到了。棺材已从祭坛上抬下,同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然后将供花放入棺内,钉上棺盖,由家属和死者生前好友抬上灵车。
送殡到火葬场的是死者近亲和其他志愿者。一般来吊唁的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
客人来时都是乘出租汽车的,回去时这一带就没有出租汽车可雇了。唯一可乘的就是公共汽车,但是车很少。栋居在这里无熟人,无便车可搭。干脆走到百合丘车站,对栋居来说,走路并非难事,但由于此番参加葬仪无所收获,所以归途愈觉步履沉重。路上,三三两两穿着丧服的人朝着同一方向走着,这些人都是没有交通工具的。他们擦着汗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前来吊唁的人在归途中往往是沉默的,特别是死者的同龄人,往往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从死者的今天想到自己的明天。
四个五、六十岁的男子走在栋居的前面,他们步履沉重,走的下坡路,却象在爬坡。刚才在会场里没有发现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个角落里。栋居开始注意这四个人了,他们同古馆年龄相仿,文学界或出版界的人士是坐车来去的,他们一定不是这方面的人。
同古馆岁数相仿,很有可能是同古馆一起在中国大陆共过事的战友。栋居快步赶到他们背后,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同事越来越少啦。”四人中的一个凄凉地说。
都不吭声,默默地走着。
“古馆先去了,他是我们的骄傲!”另一个人惋惜地说。
“今年秋天的全国大会你们有什么打算?”第三个人开口了。
“今年我不参加。”第四个人说。
“为什么?”其他三人边走边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些人的聚会罗,总觉得被别人取代了。”
“这个会已经背离原先的宗旨了。”
“要是古馆不死,他就能替我们少年见习技术员作主。”
“我也不去了,什么都是强迫的,不象以前那样,按当时的顺序排在会场的角落里。”
四个男人中的一人,嘴里突然漏出了“少年见习技术员”,栋居相信他们就是古馆在731部队时的战友。栋居赶上前去:
“对不起,你们是731部队的队员吗?”栋居追赶到四人前面,回过头来故弄玄虚地问。他并不知道少年见习技术员与731部队是否有关,但他想侥幸试一下,说不定两者属同一编制。
男人们脸色突变,其中一人反应明显,几乎惊吓得脚步都蹒跚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部队?你是谁?”其中一人好容易镇静下来,反问栋居。
说话的是刚才悲叹同事越来越少的那位,头发花白,细眼,尖脸。
“非常抱歉,我是曲町警察署的栋居。”栋居一边出示记事手册,一边弯腰致礼。
“警察找我们有事?”对方倍加小心地问。
“五月底,一位来日访问的,叫做‘杨君里’的中国人死了,我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栋居简略地叙述了杨君里与古馆丰明、波肇与“731”之间可能有关系的推测。
“那么,这件事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仍然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对杨君里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古馆先生在战争期间曾作为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在731部队干过。刚才你们的谈话中提到了少年见习技术员,很抱歉,听了你们的对话,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古馆当年的朋友!”
四个人的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
“杨君里的死很可疑,看来她在死前同古馆会过面。杨君里的尸体旁又放着一只柠檬,向古馆请教有关柠檬的事,他手指高村光太郎的《智惠子诗抄》,可见他是知情的。《智惠子诗抄》里有一首柠檬悲歌,这里的柠檬同杨君里带着的柠檬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而且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它同杨君里之死有没有联系?我想弄清的就是这些事。”
四个男人一边默默地走着、一边听栋居说。已经走近百合丘车站了。
“古馆先生不能说话,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事情,但是他指给我看柠檬悲歌,这肯定是想告诉我某件事。是什么事,问他妻子是没有用的,为了搞清它,我才来参加今天的悼念会。”
“那么,这些事为什么要讲给我们听呢?”尖脸男子又问。
“因为杨君里女士可能同731部队有关。如果你们是古馆的战友,或者你们知道一些线索的话,我就向你们请教,在杨君里之死这件事上古馆究竟想说些什么。”
“什么线索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对方非常冷淡,矢口否认自己是731部队的成员。
“是吗?要是不知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死者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使我理解,他就这么到了另一个世界,不搞清楚我决不甘休。”栋居故意强调说。
“他说过柠檬悲歌就在《智惠子诗抄》里吗?”第二个说话的男人问栋居,他就是说古馆是我们骄傲的那个人。
“我想这首柠檬悲歌应该是《智惠子诗抄》的重点,但很难说里面有古馆要表达的意思。”又一个人说。
栋居看了看说话的男子,只见他仪态稳重,脸比刚才那个尖脸的人稍圆些,
栋居不懂诗的好坏,尽管柠檬悲歌的文字也很普通。但栋居知道这首诗通过一只柠檬,真切地表现了作者的情人在病床上、在恢复知觉的短暂瞬间的凄惨情景。柠檬一定是两人相爱的象征,在死神即将把他们分开的悲恸时刻,是柠檬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这首诗哀婉、悲切,强烈地感染了栋居。
“你是问《智惠子诗抄》……”他反复掂量着栋居提出的问题。
“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栋居抱着一线希望。
“智惠子这个名字好象在那里听到过。”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听到过?大概叫智惠子的人太多了吧。”第三个男人插嘴说。这个人就是开头提起“全国大会”的那一位。
“不,好象关系还不一般。”
“不一般?情人关系么?”刚才不想参加全国大会的那人说。
“那里话,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使我想起了战争的时候。”他在努力地回忆着。
“战争时候?那么是在满洲……”无意中说漏了嘴,说话的人慌忙止口。几个人已经下了坡,走上宽阔的公路。路上车辆如梭。车站已是咫尺之距,可是车却开走了,象是故意避开这四个好不容易赶来的乘客。
“怎么样,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栋居建议。
四人同意了,一起走了一段路,他们已经不再戒备栋居。栋居说过,不弄清古馆想说的事决不甘休,看来这句话起了作用。
第二节
他们走进车站前的一家饭馆,先要了啤酒。刚从炎热的山间小路赶来,浑身躁热,清凉的啤酒,沁入全身每个细胞,舒服极了。啤酒也缩短了栋居同他们的距离。
各人自报了姓名,按上面提到过的发言顺序,他们叫鹤冈、中西、樽崎、竹林。但仅仅通了姓名,并没有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中西一边饮啤酒一边在回忆。
“怎么样啊?想起那位智惠子了吗?”鹤冈揶揄地说。
“啊——,想起来啦!”中西沉思了一会儿说。
“怎么样?想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呢?”樽崎问。
“嗯,对、对啊!”中西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什么。
“还不开口?是难以启口的风流事吧?”竹林有些羨慕地问。
“不是那种事。”中西为难地说。
“智惠子这个女人同731部队有关?”栋居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么一来,徜若事实果真如此的话,中西说出她的身分就不会有顾虑了。中西更犹豫了,只要答一声“是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其他三人也都很尴尬。
“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经历,731部队是干什么的?这同我也没有关系,我想了解的只是杨君里为什么会死,怎么样?对于智惠子,你们还记得那些情况?能不能告诉我呢?”
在栋居的请求下,四人面面相觑一会,迫不得已似地互相点了点头。
“我在满洲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女儿就叫智惠子。”中西开始说了。
“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是我的教官,叫奥山谨二郎。”
其他三人似乎也回想起来了。
“教官?是军人吗?”
“不,是文职人员、判任官①。至于他的上级嘛,我不能多说。”
注:日本旧官制规定,官吏分高等宫和判任官两大等级,判任官是最下级官吏。——译者注
“这么说,她是奥山的女儿?”
“对。”
“奥山现在在那里?”
“不清楚,只知道他出身在山形县,停战后就没有他的音讯了。他也没有来参加房友会的活动。”
“房友会,是不是战友会那样的组织?”
“不,它是……是战后我们一些好友自己组织的。”中西没留神,说漏了嘴,他很后悔。中西不愿说房友会,栋居就暂时不提它。
“奥山的女儿叫智惠子,字一样吗?”
“一样。”
起名“智惠子”的女人是很多的,光凭姓名相同还不说明问题。中西象猜透栋居心思似的,没说出栋居想要知道的情况。
“事实上,奥山属官①,不,奥山先生,在年轻时同高村光太郎的太太智惠子相爱过,所以他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智惠子。”
注:属官:在日本明治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