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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爹……长生——”我轻轻地叫,没人应。我害怕极了,冲进屋里一间间地找,爹妈和弟弟的屋里都没人,床铺得整整齐齐,碗洗得干干净净,灶上的锅里还炖着一只鸡,满屋香气。只是空无一人。我像是河里漂起的浮尸,失魂落魄地到处乱撞。一镇活人都不见,触目皆是鬼茫茫。想吧,离家一年多,背上十几条的命债回到家乡,整个镇子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是的。十几条人命。我一直想忘记它,可是我忘不了。我考上邕州大学才两年,就被卷入了惨烈的武斗,大学里最后的两年,我就是在武斗中度过的,直到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胸口多了几道伤疤,才逃离了那个让我变成野兽的地方,回到了我的家乡。可是,神农镇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两条松软的腿几乎撑不住那颗头颅。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歌声,隐隐约约,悠悠扬扬,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化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傻傻地听着,最初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清醒了过来:“……哎!活人!这是一个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着循声冲了过去。
我踉踉跄跄、狂呼乱喊地跑过自家门口,上了矮矮的河堤,往北一转,我看见了那个姑娘。河水在脚下奔涌而过,浓浓的青草漫上了堤坡,她就坐在堤上,面对河水,抱着膝盖在唱。听我的脚步声,她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嗨!”她说。
我愣愣地望着她,很漂亮,很白,不是农村女子那样的白,而是类似江南女子那种细腻的白。很面生,我没见过她,口音也不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她笑了,高挺的鼻梁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长长的阴影:“我姓林,叫林茵,去年跟着爸爸妈妈来到这儿的。”她仍然微笑着,“我有个舅舅住在本镇,他叫卢宗佑,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个……”
“是个研究员。别人说他是个大右派……很大的。”她说。
天呐!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世界什么都是越大越好,就是右派越小越好……不是更好!“你……你的……那个……”我瞅着她清纯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噢,对了,你知道这镇子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呀,都进山里了。”她说。
我问:“怎么都进山了?进山干吗?”
她说:“进山修建药厂。现在工程已经结束了。”
“建药厂?”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学,“什么药厂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发现了一种草药,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于是国家就拨款在山里修建药厂,专门制作这种抗生素。”
抗生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医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诞生意味着什么。1929年,英国人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可以称得上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对多种病菌的灭杀和抑制作用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10年,并且将使人类社会彻底摆脱传染病的威胁。现在世界各国都在积极研发各类抗生素,而中国一直到1958年以前,使用的抗生素还得靠进口,如果真的发现了新型抗生素,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件!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我问。
她说:“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吃了一惊,“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说,“前年,我和爸爸妈妈下放到神农镇,爸爸偶然在那种叫……竹萸的草药中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据说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细胞。后来经过论证后,因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鲜的竹萸汁液中提取,就拨款在神农镇的山里修建药厂。”
我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禁感到一种兴奋,真想不到,回到神农镇,居然能见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专家林幼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茵。”她说。
“哦,我叫白长华。”我说,“林茵,镇里人都去山里了,你怎么没去?”
“我……我眼睛看不见……瞎了。”
我清楚地记得,听见我的话,她默默地垂下了头,一滴泪水砸上了干燥的泥土。“我两岁的时候爬上梯子去摘一朵红花,”她说,“摔了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有些狼狈,急着转移话题:“那……那你又怎么走上的河堤?”
“我听得见流水声。”她说,“向着水声走,只要没什么挡着就能走到。”
“那你怎么回去?你记得方向吗?”我问。
“来的时候,出家门二十步我闻到很浓的猪粪味儿,有七八头猪在哼哼;又走了二十四步,猪粪味儿淡了;再走六步又闻到了很湿很闷的麦秸味儿。我摸索过了,是麦秸垛,出了麦秸垛的闷味儿以听见了别人院子里的狗叫;再往前走就是河堤了。待会儿下了河堤,只要喊一声那条狗就又叫起来了,我就我到回家的路了。”她说。
我呆呆地望着她,那种感觉……无法表达,怪怪的,有一点惊奇有一些敬佩,这个姑娘让我始终处于一种疑问中。
经过了几声狗叫。几垛麦秸和几座猪圈,她说到家了,领着我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还没进门我呆了,青砖碧瓦,高檐翘脊,是从前镇上大地主王卓民的大宅!我还记得墙角那个填满了柴草的酒窑,那是一个地道,底下巷道交错,直通东山,抗战争时期日军一扫荡全镇人都钻进去避难。我娘说我就是在这里面出生的。1945年日本人扫荡,她正怀着我,大腹便便,自家地道口太窄,进不去,我爹跑来央求王卓民,才从这个酒窑里进去了
“你……你住在这里!”我问。
“是呀!”她笑了笑,“这里挺好的,夏天很凉快。”
我苦笑不已,也只有他们这种外地迁来的右派镇子里才会让他们住到这儿,因为解放前王氏一家九口就吊死在个大屋里。
镇上忽然响起了吵闹声,像群鸟振翅,像风过树林,声音越来越响,我清楚地听见了人们的说笑。人们都回来了!被人看见我在右派家里可是大大的不好。我匆匆道了个别,转身从后门溜了出去,偶一回头,她还在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
各街各巷,一瞬间涌满了人,一瞬间又消失个干干净净,全是一帮老人、妇女和孩子,搀着,拉着,抱着。人人都是悴不堪,疲惫不已,然而神情却很兴奋,落日的红光映上他们的脸孔,似乎在充血。
“叮——”手机尖锐的铃声在李澳中耳边仿佛爆炸般响起,将他从迷乱的阅读中惊醒,茫然地握着笔记本,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笔记所描述的那种情景中,直到手机铃声接连响起,直到耳边重又听见被宰杀的鸭鹅的惨叫声,直到腐烂的菜叶味儿涌入他的鼻息,他这才醒觉。呆怔片刻,他有些不解,这本笔记并没有描述什么重要的东西,于富贵干吗把它藏在保险柜里?这个白长华和林茵难道和于富贵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记载的是神农镇的事情倒是确凿无疑的。
手机铃声执拗地响着,李澳中看了看显示屏,是乌明清打来的。一接听,乌明清就在话筒里哇哇大叫:“老李,出大事啦,香城大酒店新进的一批设备被盗了!你快回来吧!”
“你是一把手,处理这事还不容易,上报局里不就行了。”李澳中丝毫不感兴趣。
“唉!唉!”乌明清结结巴巴,“问题……问题是这设备……咳,真他妈的,没法儿提。”
李澳中好奇了:“到底什么设备,让你愁成这样子?”
“一批……机器。”
“机器?”李澳中皱起了眉头,“酒店需要什么机器?抽油烟机?洗碗机?”
“不是不是。”乌明清匆匆的说,“电话里讲不清楚,你回来咱们详细说。贾镇长、刘书记和香城大酒店的冯世贵都在我这儿,快点儿啊!”说完也不待李澳中回答,啪地挂了电话。
李澳中捏着手机愣了片刻,把笔记本塞进公文包,回到住宅楼下,驱车返回派出所。
第三章 没有敌人的战争
1
乌明清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颗大头缩在浓浓的烟雾中,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一见李澳中进来,精神立刻大振:“澳中,你可算来了!一整天了,愁得我没好好喝一顿酒!”
“到底什么事儿?那是什么机器?”
“机器的事情慢慢再说。”乌明清抛过一串钥匙,“这是中午贾镇长送过来的。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方,三楼,在流水花园,位置相当不错,比我那套强多了。”
李澳中盯着钥匙没动:“那是什么机器?”
乌明清沉默了,点上一支烟,抛给李澳中一支,缓缓地说:“卷烟机。十台卷烟机……还有八台接嘴机。”
“说明白点儿。”李澳中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是制假卷烟机吧?香城大酒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乌明清怔了怔,忽然大大咧咧一摆手:“老弟,咱们的职责就是破案,保护一方平安,至于他怎么有,用来干什么就不在咱们的职责范围内了。神农镇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刘书记和贾镇长亲自过来打了招呼,一定要破案,而且尽量低调。这案子,你老弟挑了吧!”
“有些事情我很不明白。”李澳中望着那串钥匙笑了笑。钥匙摊在桌面上,十二把,金色的,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熠熠生辉。李澳中忽然觉得那是一摊金色的狗屎:“老乌,咱们是警察,什么警察职责之类的我就不说你也知道,当然,毕竟身在神农镇,全镇乃至全县上下都是这么一种气氛,法律靠你一个人来维护也不现实,但我觉得顶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犯得着对他们趋之若鹜,为虎作伥吗?”
乌明清的脸上聚起一团乌云,冷笑一声:“李副所长,我不否认你有种正义感,可你觉不觉得你幼稚得可怜?你是一个优秀的刑警,但绝不是个优秀的所长。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生活?”
李澳中惊讶地瞅着他,不明白这个“唬不清”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告诉你,生活就是环境。你也读过大学,说某个人在粮仓见到一群老鼠,在茅厕又见到一群老鼠,前者又肥又壮,后者又瘦又弱。同样是老鼠,为什么有的肥有的瘦,有的弱有的壮?我告诉你,是环境。生在粮仓,吃的就是白花花的粮食;生在茅厕,吃的就是又臭又硬的大便。人也一样。
“李副所长,老天爷把你安排到这个环境,就是要你适应它的,不是让你改造它的。你的正义,对你生活环境之外的人来说是正义,对你身在其中的这个环境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你以为我喜欢假货吗?没有人喜欢假货。可是当假货能够让我们自己,让神农镇的老百姓,让整个地区的人富起来,它就是另一种东西。你要摧毁它吗?好!你是丹邑县以外的人眼里的英雄,可你是神农镇、丹邑县老百姓眼里的败类!你生长在这片山区里,从前你家乡的乡亲是什么生活?现在又是什么生活?恐怕你从小也有改变山区落后面貌的雄心壮志吧?是你这个大山的儿子让他们富起来的吗?不是!是假货!是你有资格面对你的家乡还是假货有资格?李副所长,你好好地想一想!”
李澳中吃惊地望着这个“唬不清”,忽然发觉他其实很清醒,可是在别人的眼里他为什么总是个糊涂虫呢?
李澳中想起警校一位老教授引用过马克思的一句话:犯罪是个人对整个社会的反抗。他在刑警队的铁哥们叶扬也说过一句话:违法的人比守法的人更具有思考意识和独创精神……
李澳中苦笑了一下:想那么多干吗呢?我现在不就是神农镇这个大茅厕里的一只老鼠吗?跟着他们吃这又臭又硬的大便!
他不愿再思考,伸手拿起那串钥匙:“香城大酒店为什么会有那批机器?”
乌明清似乎很满意,丝毫不再隐瞒:“香城大酒店的冯世贵只是个经理,真正的老板是个女的。她在浙江拥有一个大型集团公司,为了挤跨当地一个服饰行业的竞争对手,就在本地建了一座地下工厂,专门假冒对手的品牌生产伪劣产品。后来看到这一行挺来钱,便又上了一座地下假烟厂。场面一时铺得太大,就在神农镇建了一家香城大酒店,派自己的堂兄冯世贵专门在这儿坐镇。这次被盗的卷烟机和接口机是刚从南方运过来的,暂时存放在大酒店的库房里,打算过几天再运进深山,不料昨天夜里有人撬开了库房全给偷了去。这事儿我又没法上报局里,虽说县里对制假一向睁只眼闭只眼,可要借助公安局来替制假分子追回制假设备,那也太离谱了。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