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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两位想知道我如何传讯息给他……”
说到一半,宾厄姆就叫起来:
“当然想!当然想!”他的口气很紧迫。
“好,”巴兹尔说,“就像这样。”
他突然把一只脚抬起来,然后两只靴子交互在地上原地踏步,再以一条腿立着。由于巴兹尔单脚在空中狂乱地画圈,尽管他的脸色很严肃,还是十分滑稽。
“是两位逼我的,”他说,“你们逼我说出朋友的秘密。可是,为了替他着想,我不得不说出他的秘密。”
宾厄姆敏感的脸平添了一种痛苦的表情,那是由于偷听到不可告人的内幕时,所显露出来的痛苦。
“当然啦,如果有什么悲痛——”他说。
巴兹尔把他的脚大力放回地毯,将愣住的两个人重重一震。
“一群白痴!”他叫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个人吗?或许你们看过詹姆斯·查德忧郁地来回于他简陋的家以及寒伧的图书馆之间,带着他那些无用的书本和一把烂雨伞。可是你们从未发现,他有一双狂热分子的眼睛。他那张脸总是被眼镜和破旧衣领挡住,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会烧死异教徒或是为点金石而死的人?就某方面而言,都是我的错,是我,我点燃了他致命的信念。我和他争论他着名的语言理论,他的理论内容是:语言对某些人而言有其完整的意义,对一般人来说只是学人家使用而已。我也嘲笑他对于事情的理解不够实际。结果,这个重视荣誉的老顽固搞出了什么?他已经回答我了:他创造出了他自己的语言系统,这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解释;我是说,他创立了他自己的语言。他发誓,他不再使用一般语言,直到人们可以了解并使用他的语言和他沟通为止。他不会妥协的,我了解他的想法、小心地遵守他的指示,我认为其他的人也该这么做,我们不能忽视他的苦心,他一定会完成他的实验。他理应获得每年八百英镑的薪水,直到他停止跳舞为止。如果现在阻止他跳舞,这将是可耻的暴力,会毁掉伟大的理念,那几乎等同宗教迫害!”
宾厄姆先生热诚地伸出他的手。
“谢谢您,格兰特先生,”他说,“我希望我能筹集这笔每年八百英镑的补助,我想我办得到。您要搭我的便车吗?”
“不必了,非常感谢。宾汉先生,”格兰特开心地说,“我还想到花园和教授聊一下。”
查德和格兰特谈得甚为起劲。直到我告辞的时候,他们还在跳舞。
查德教授之舞
在鲁伯特·格兰特的言谈当中,有两种很有趣的特质:第一种,是他对于侦探推理的沉迷与幻想:第二种,则是他对于伦敦生活的浪漫情怀。他的哥哥巴兹尔是这样形容他的:“鲁伯特的推理方式相当冷酷清晰,但总是把他引入错误的方向;他的诗才灵光乍现,却能将他导入正轨。”不论这种说法是否正确,我倒有一个很值得一提的例子,可以很有趣地补充以上的说法。
那次,我们正沿着布朗普登某条孤零零的街道散步。街道里充满了明亮的蓝色幽光,那种光芒总在夏夜八点半出现,乍现时看起来并不像黑暗的前兆,反而像是一种崭新的蔚蓝光源,仿佛地球突然被蓝宝石般的太阳照亮了。在冷蓝的光晕中,街灯渐次放出柠檬色的光芒。鲁伯特和我走过这些街灯,他兴奋地高谈阔论,苍白的星星在天空中一一闪现。鲁伯特很兴奋,因为他想证明他第九百九十九条业余侦探理论是对的。他带着满脑子疯狂的逻辑,在伦敦到处闯荡;不是目睹了车祸中的阴谋,就是从坠落的炮弹中得知天意。此刻,他猜疑的对象,是一位走在我们前方的送牛奶的工人,他看起来闷闷不乐。由于之后碰上的事件太惊心动魄了,以致于我实在不记得送牛奶的人有何可疑之处。我想唯一扯得上关系的,是他只带了一小罐牛奶,牛奶罐的盖子没盖好,他又走得很快,所以牛奶就溅到了人行道上。由此可见,他似乎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心不在焉,正在想别的事;至于相关的其他细节——大概和泥泞的靴子有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鲁伯特提出以上诸多疑点与分析后,我颇为无情地嘲笑了他一番。虽然鲁伯特是我的好友,可是由于他有种艺术家的敏感,我的嘲笑惹恼了他。他用力地吸了一口雪茄,故做平静,以表现他的专业水准,可是,我想那支雪茄差不多快被他咬烂了。
“亲爱的朋友,”他尖酸地说道,“我和你赌半个银币。无论最后那个送牛奶的人停在何处,我都可以从他身上发现蹊跷。”
“这点钱我还赌得起。”我笑道,“成交!”
我们尾随着神秘的送牛奶人,静静地走了大约一刻钟之久。他越走越快,我们得十分吃力才赶得上他。有时候他会泼出一些牛奶,在灯光下发出银白色的亮光;但突然间,我们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在某间屋子的台阶前。我想,鲁伯特一定以为那个人是神仙之类的;在那一瞬间,他以为对方真的不见了。他对着我念叨,我也没怎么注意听他说些什么;他上前追查那个神秘的送牛奶人,然后,自己也消失在前方。
我在冷清的街上,独自靠着灯柱等了至少五分钟。不一会儿,送牛奶的人又爬上台阶,不过这回他没带牛奶罐,便匆匆忙忙赶路去了。两三分钟之后,鲁伯特也跳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然而笑得很开心——这在他身上并不矛盾,通常代表着兴奋。
“我的朋友,”他搓着手说,“真相大白了。对于这个浪漫城市的各种可能性,你不能再庸俗地轻易忽略了。好孩子,给我半个银币吧,为你那乏味的善良本性付点代价吧。”
“什么意思?”我狐疑地说,“你是说,你真的发现了和那可怜的送牛奶人有关的事情?”
他的脸拉了下来。
“噢,送牛奶的人,”他说道,故做悲惨状,假装听不懂我的意思,“不,我并未发现什么和他特别有关的事,我——”
“那个送牛奶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坚定而严肃地问道。
“嗯,老实说,”鲁伯特顾左右而言他,“根据我的观察,这个送牛奶的人,只说了‘小姐!牛奶来了!’,然后就交出牛奶罐。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做任何暗号或是——”
我捧腹大笑。
“你这个白痴!”我说,“你为什么不干脆承认错了?为什么说这个人必定暗藏了什么玄机?你不也承认他没说过或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你自己说的,不是吗?”
他的面色凝重起来。
“好吧,既然你这么问我,我就承认吧。那个送牛奶的人,可能没做什么坏事,很可能我真的误会他了。”
“好了,”我又好气又好笑,“记得你欠我半个银币。”
“关于这一点,我可不同意。”鲁伯特冷冷地答道,“关于他本人的所做所为,很可能没什么问题,他可能真的是无辜的。不过,我可没欠你半毛钱。根据我们原先的约定,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无论最后那个送牛奶的人停在何处,我都可以从他身上发现蹊跷。”
“那又怎样?”我说。
“怎样?”他答道,“我是发现了一些蹊跷,跟我来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已转过身去,穿过蓝色的暗夜,消失在那房子如濠沟般的地下室里。我没有考虑的机会,只得跟着他走。
当我们走下去之后,我有种愚蠢无比的感觉,正如俗话所说,就是“进退两难”。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锁住的门和紧闭的百叶窗,以及我们顺着走下来的阶梯和眼前的一口荒谬的井;当然,还有这个带我下来的无聊男子,他正站在那里猛眨眼。我正想转头离开,这时鲁伯特抓住我的手。
“你听听看。”
他说道,右手紧抓着我的外套,左手握拳敲着地下室的百叶窗。他神情严肃,我只好停下脚步,把头往前靠过去听。里头传出一阵阵呢喃声,显然是人类的声音。
“你和里头的人说过话吗?”我转向他,突然问道。
“还没。”他冷笑着,“不过我很想这么做。你知道里面的人说什么吗?”
“不,当然不。”我答道。
“那我建议你仔细听听。”鲁伯特强硬地说。
傍晚气派的街道一片死寂,我站着倾听了一会儿。木墙上有一道窄细的裂缝,里头发出一种持续的呻吟声,听起来像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他们会让我出去吗?”之类的话语。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猛然转向鲁伯特。
“你大概以为我是嫌犯,忘了我也算得上是个侦探吧?”他讽刺地回答,“我两三分钟前才刚到这里,那时百叶窗后头的女人——显然是个女人——正在疯狂呻吟。哦,亲爱的朋友呀,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很奇怪吧,她并不是我的私生女,也不是我的妻妾;可是,当我听到有人哀号着无法逃脱、像个疯婆子一样自言自语、握拳拍打百叶窗等等——两三分钟前她就这样了——我便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整件事就是这样。”
“好家伙,”我说,“我道歉,真是错怪你了!可是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接下来该怎么办?”
鲁伯特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折叠小刀,刀锋闪闪发光。
“首先,”他说,“让我们撞门进去。”
他把刀刃插入木墙的细缝里,撬开一条木板,敲开一个洞,从洞里可以一窥黑色窗板之后的究竟。里面的房间漆黑一片,所以,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窗子是封死而不透明的,就像石板一样漆黑。然后,我们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我们屏住呼吸,向后退了几步。我们赫然发现,有两大颗灰暗的人类的眼睛,非常靠近我们,而且忽然间窗户变得像是一张面具,一张苍白的人脸就贴在里面的窗玻璃上,越来越清晰,接着那个人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鲁伯特没有回答我,只是举起他的手杖,把手杖的金属头当成西洋剑,瞄准了窗玻璃,并在上头开了一个又小又准的洞,真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办得到。洞一开,声音立刻冒了出来,这是一阵尖锐、暴躁,而且非常清楚的声音,嚷着要得到自由。
“出不来吗,夫人?”我有点慌张地凑近洞口说。
“出去?当然出不去,”这位不知名的女子苦苦呻吟着,“他们不准。我告诉他们我一定会出去,我会去报警,可是,这些都没用。没有人知情,也不会有人过来。他们高兴把我关多久,就可以关多久,除非——”
这件邪恶的神秘事件让我感到义愤填膺,正当我举起手杖,想要破窗而入时,鲁伯特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一股奇异、平和而且神秘的坚定;仿佛想阻止我,却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停下来,轻轻转向前门阶梯的墙壁。眼前的景象把我和鲁伯特都吓呆了,原来,那里有个像柱子般静止不动的高大影子,显然有人正从门里探出头来,朝向我们这边张望。由于那个人的头正好挡到一盏街灯,于是投射出一大道黑影。因此我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一定正在瞪着我们;此刻,鲁伯特表现出令人佩服的冷静。他懒懒地按了门铃,若无其事地把说到一半的话继续说完,当然,这全是装出来的,我们刚才根本没说什么话。那个门廊上的黑色人影没有动,我差点以为那只是一座雕像。没多久,阶梯下方这片灰暗的空间被煤汽灯照亮了,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巧有礼的女仆站在门口。
“很抱歉,”鲁伯特努力用一种既亲切又粗鄙的口吻说,“您是否愿意为无家可归的孩子做点好事。我们不敢奢求——”
“别找我们。”
这位瘦小的仆人严厉的语气中带着仆人特有的冷漠。然后,她就当着我们的面把门“砰”的关上了。
“真是可悲,真可悲,这些人太无情了。”我身旁的这位善心人士沉重地说。
我们才刚走上台阶,在门廊那个不动的人影却不见了。
“好啦,你觉得怎样?”鲁伯特问,当我们走回大街时,他忙着拍打手套。
当时,我真是难过极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你不觉得,”我有点羞怯地问,“把这件事告诉你哥哥比较好吗?”
“好啊,如果你想告诉他的话,”鲁伯特威严地说,“他就在附近,我和他约在格格斯特火车站碰面。我们要搭车过去吗?或许吧,如你所说,他会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格格斯特车站看起来很残破,到处破破烂烂的,好像遭遇过什么意外似的。我们四处张望了一阵子,终于看见巴兹尔·格兰特戴着一顶大白帽的大脑袋就挡在售票口前。开始,我还以为他在买车票,而且还费时颇久。实际上,他正在与售票员讨论宗教问题,而且由于谈得太兴奋了,他几乎把整个头都塞进售票口去了。我们把他拖走,可是一时之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