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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这位军人一肚子火气。
“这里,”诺索维答道,“就是‘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办公室。”
“这是什么东西?”布朗不解地问。
诺索维靠在椅背上,黑眼睛盯着少校的脸。
“少校,”他说,“当您在某个闲散的午后,走过空荡的街头时,您是否曾经希望能有些意外发生?这些意外是,在沃尔特·惠特曼的诗中说得很好:‘毁亡致命的事物;猥琐或虔敬生活之外的事物;未经证明的事物;邪迷之中的事物;拔锚远游的事物。’您曾有这种期待意外发生的欲望吗?”
“当然没有!”少校简洁地回答。
“那么我就得更费心地加以解释了。”诺索维先生叹了一口气。“‘浪漫冒险经纪公司’是为了满足现代人的需求而设立的。在日常对话或文学作品中,我们都听说过一种‘遭逢奇遇’的欲望——那就是,想要遇上许多事件,突然发生的事件,可以把我们带到神奇不可知之处的事件。现在,任何想要改变生活内容的人,只要按年或按季节付费给‘浪漫冒险经纪公司’,那么本公司就会负责在顾客的生活周遭安排令人惊异的事件。比如说,有一名顾客一出门,马上就遭受猛烈攻击,让他感受到生命面临威胁;又如,一名顾客坐上出租车,不料,出租车开往的目的地是毒窟;或是,顾客接到神秘的电报或是遇上奇特的访客,接着就身陷一连串意外事件之中。每一个精彩动人的冒险情节,都是由一位本公司的职员拟稿,他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现在正在隔壁房间工作。至于布朗少校您的故事是由我们的格里格斯比先生所执笔,我认为十分有力而且精彩,您无法得知这个冒险故事的结尾,真是可惜!我几乎不必再解释这场严重的误会了。少校,您的前一任屋主,葛尼布朗先生,是本公司的顾客,我的职员一时迷糊,忽略了您和前一任屋主的姓名有所不同,也忽略了您是位荣誉军官,竟误以为您和葛尼布朗先生是同一个人。所以,您才会突然被卷入别人的故事之中。”
“你们怎么能做得这么逼真?”鲁伯特·格兰特问道,眼神中闪动着惊愕。
“我们相信,自己正在从事一种高贵的事业。”诺索维热切地说,“我们常常这么想:现代生活中最悲惨的事,就是必须坐在椅子上寻求艺术。当现代人想进入幻想世界、想喋血战场或在空中遨翔时,都习惯于从书中得到满足,甚至连体验从楼梯扶手溜下来的感觉,也都依赖书本。本公司为顾客也提供上述各项服务,不过,同时我们也提供实际操练的机会:比如说,逼迫顾客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与陌生人搏斗、在长街追逐——这一切,都是健康而愉快的运动。我们可以让顾客见识侠盗罗宾汉或是流浪骑士在晨光下的真实活动,伟大的冒险都是在现实中进行,而不是关在书房里。我们把顾客送回童年,因为童年是每个人的黄金时期——只有在孩童时期,我们才能活在冒险故事里,成为自己的英雄,游戏和梦想两者合一。”
巴兹尔津津有味地凝视着诺索维。故事的压轴,就是诺索维这个奇人的心理状态,因为这个小商人说完故事的时候,他的眼神简直狂乱得像个疯子。
布朗少校欣然接受了诺索维的解释。
“当然啦,先生,这个冒险计划紧凑极了,”诺索维说,“不用说,非常精彩。不过,我觉得——”他停了一会儿,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我觉得,您不会了解这个计划对于我的重大意义。有时候,我们就是得亲眼目睹,目睹那些活生生的事物——比方鲜血和呐喊——之后,才会感到心满意足。您也知道,如同《圣经》里头说的,‘得以安息’。”
诺索维鞠了个躬,停顿了一下说:
“各位,容我呈上名片。如果各位对本公司提供的服务有兴趣,请随时与我联络,虽然布朗少校对于本公司可能有些不满……”
“先生,我很乐意拿到你的名片。”少校突然开口,语气很和善,“我要赔偿椅子的损失。”
“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老板笑着递出名片。
名片上头写着:“皮·杰·诺索维学士。C。Q。T。之浪漫冒险经纪公司。舰队街唐纳巷十四号。”
“‘C。Q。T。’到底是什么?”鲁伯特·格兰特探头问道。
“您不知道吗?”诺索维说,“您没有听过‘奇职怪业俱乐部’吗?④”
“我们没听过的古怪玩意儿还挺多的。”矮小的少校沉吟着,“这玩意儿是什么?”
“‘奇职怪业俱乐部’招收发明新奇赚钱方式的人。我是创始会员之一。”
“您的确当之无愧。”巴兹尔脱帽致意,微笑着说道。
说完这句话,那天晚上巴兹尔再也没有发言。
大家离去时,“浪漫冒险经纪公司”的老板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之后,他就走到炉火边,锁好他的书桌抽屉。
“这个上校是个好人。就像一个不写诗的人,往往更有可能成就一首诗篇。不过,想想看这一个古板的小个头,被格里格斯比笔下的故事整得这么惨……”
他的笑声划破了安静的空气。
他才刚笑完,就听见有人猛力敲门。一个猫头鹰般的头颅伸进门,他脸上留有深色胡须,表情不悦而疑惑。
“啊!少校,您又来了!”诺索维惊呼起来,“有何贵干?”
少校急躁地冲入房间。
“太可怕了,太荒谬了!”他说,“我的心里竟然冒出从未有过的念头!我非常想知道这个冒险故事的结局!”
“冒险故事的结局?”
“是的。”少校说,“我要知道什么是‘胡狼’,以及‘布朗少校去死’的意思。”
诺索维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可是他的眼里还是带着笑意。
“少校,我非常抱歉。”他说,“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我的确欠您好大一份的人情,可是公司的规定很严格,所有的冒险内容都是高度机密,而您是外人,我不能够让您破例知道任何内容,希望您可以体谅……”
“我是最理解原则的人了,我就不再多问了。”布朗说,“非常感谢,晚安。”
最后他终于离去了。
后来少校娶了詹姆斯小姐,也就是那位红发绿衣的女士。她是位演员,和许多人一样都受雇于“浪漫冒险经纪公司”。她和这位为人方正的老兵的婚事,在她那群疏懒成性的文艺圈里掀起一阵骚动。关于这档事,她总是平静地解释:她见过好几打的男人可以应付诺索维提供的冒险。可是,在知道地窖藏有杀人魔之后,还可以奋勇冲下楼去的,只有少校一人。
她和少校住在一幢奇特的别墅,快乐得像小鸟一般。少校也开始抽烟了,他几乎没什么改变——或许,只有一点例外:纵然少校天性机敏无私,但他有时会陷入失神的状态。他的妻子只要看见他那心不在焉的眼神,就会露出微笑。因为她知道,少校还在猜测花丛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在思索为什么他不可以提及“胡狼”。不过,布朗就像许多老兵一样认真,所以他相信自己终将会了解其余设计精妙的冒险故事。
演双簧
有一天,巴兹尔·格兰特和我两人,在一个可能是地球上最适合聊天的地方——一辆破旧的电车顶上——聊天。在山顶上谈话是很畅快,但是在飞驰的山顶上谈天简直太神奇了!
空旷的伦敦北区在我们眼前飞逝,让人感受到伦敦的浩大与卑微。就像大家印象中的伦敦,它的确是一个非常脏乱卑亵的地方,在刻意制造耸动的小说家笔下,贫民区的恐怖其实是被彻底忽视且扭曲了。小说家一写起贫民区,不外乎窄巷脏屋、匪徒疯子,总之是罪恶的渊薮。在窄巷与罪恶渊薮之中,似乎不可能出现文明和秩序。可是,我们体会到伦敦贫民区的恐怖实境——贫民区的可怖就在这里,它有的是文明与秩序!然而,它的文明是病态的,它的秩序是僵死的。走过罪恶的贫民窟,没有人会抱怨:“我看不到雕像,见不到大教堂。”然而贫民窟仍然有公共建筑,只不过这些建筑往往就是精神病院;在贫民区还是有雕像的,只不过雕塑的模特多半是铁路工程师和慈善家,这两种龌龊的人会凑在一起,是基于他们的共同之处,也就是对穷人的鄙夷。这里也有教会,只不过都是属于罕见且怪诞的支派,像惊世教派或厄尔文教派⑤。当然,这里也多的是宽大的马路和十字路口,有电车经过,有医院,这一切都是文明的路标。虽说人类不能预知自己在下一刻会见到什么,但我肯定有些事物在贫民区一定见不到:在那儿见不到真正伟大、重要、顶尖、受人景仰的事物。我们带着极度的厌恶感回望那些窄小扭曲的房门,那些肮脏透顶的街道,那些围绕泰晤士河和市区的货真价实的贫民区,尽管如此,我想还是有一种真实的可能性——有一天,雷恩大教堂的巨大十字架可能会倒塌,雷霆万钧地打烂这些藏污纳垢的黑街暗巷。
“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表示了上述看法之后,格兰特以他特有的深奥口吻对我说,“这些另成一类的粗鄙场所显示出的污秽生命力,正巧见证了人类灵魂的胜利。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同意,这些人的生活比野蛮人还差,他们的确住在最低等的文明里头。不过,我十分肯定,这些人大多是好人。做个好人,也是件冒险,比航游世界来得更暴烈大胆。此外——”
“继续说啊!”我说。
没有回应。
“说啊?”我抬头看他。
巴兹尔·格兰特蓝色的大眼圆睁着,丝毫不理会我的反应,只是望向电车的另一边。
“怎么了?”我一面问,一面好奇眺望。
“真是非常古怪,”格兰特黯然地说,“我真该栽在自己的乐观之中!我才说,那些人都是好人,可是这会儿我却看见了全英国最邪恶的家伙。”
“在哪里?”我边问边向前探出身子,“在哪里?”
“唉,我应该没说错,”他继续说,语调连绵且令人昏昏欲睡,在敏感时刻这种语调常会激怒他的听众。“我说那些人都是好人,这并没说错。他们是英雄、是圣徒,他们可能偶尔偷鸡摸狗,可能偶尔会拿铁叉打老婆,可是他们仍然是圣人,是天使,他们身穿白袍,身上有翅膀和光环——只要跟那个邪恶的家伙一比,他们每个人都显得神圣无比。”
“是哪个人呢?”我又嚷起来。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影,那正是巴兹尔的牛眼锁定的目标。
那是个瘦瘦的、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之中疾走,身上并没有特别引人惊诧之处,可是,只要一注意到他,就会发现这人颇值得玩味。他戴了黑色高顶帽,帽子的奇特弧线似乎是一八八○年代的颓废艺术家喜好的风格:把高顶帽化为远古的花瓶。他的头发大多是灰色、鬈曲的,带有由灰色渐变至银色的美感。他的脸呈椭圆形,而且,我觉得,很具东方色彩。他还留有两撇黑胡子。
“他干了什么事?”
“细节我并不清楚,”格兰特说,“但我知道他的罪过之一在于阴谋对他人不利。或许他采取了一些欺诈的手段来执行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我问道,“如果你这么了解他,你告诉我,为何他是全英国最邪恶的家伙?他叫什么名字?”
巴兹尔·格兰特盯了我一会儿。
“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有点生气地吼起来,“那么,你说他是全英国最邪恶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巴兹尔·格兰特平静地说,“一见到那个人,我就突然在其他人身上发现了清白无辜的光辉。我发现,街上的一般人都在扮演他们自己,可是那个家伙却不然。贫民区的那些人,或许是乞丐、扒手、流氓,可是他们到底有心向善。可是,我却发现那个人一心使坏。”
我忍不住回他:
“可是如果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老大,请看看他的脸。”巴兹尔的叫声吓着了司机,“看看他的眉毛,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地狱的骄傲。那种骄傲,是撒旦还在天堂担任首席天使时带有的罪行。看看他的胡子,长成那副德性,分明是要侮辱人性。老天爷,也请看看他的头发以及他的帽子。”
我浑身不舒服。
“可是,说起来,”我说,“这实在是狂想——太荒唐了!看看眼前这活生生的事实吧!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你怎么……”
“哦,事实?”他绝望地呼喊,“什么是纯粹的事实?难道你还如此深陷在迷信之中,还紧紧地抱住昏暗的史前祭坛不放——竟然还相信事实?难道,你不肯相信第一印象?”
“嗯,”我说,“第一印象可能比事实来得更不实际。”
“什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