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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珣愕然,却不敢怠慢,乖乖地走上前去。
天芷上人却不看他,而是侧过脸去,看海的那头,猛然黯沉下去的天空。
在李珣迷惑的眼神下,她低声道:“牛力士死时,你在他身边。”
李珣心头一抽,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天芷上人展现她一贯的直率风格,没有半句废话地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听。”
见她的情态,李珣心中又是一激。
看着这美人儿城主唇边不自觉抿成的倔强高傲的弧线,他心中奇道:难道这天下的鱼儿,都能让一只猫给吞了?
心中念头百转,表面上只保有一丝最自然生成的疑惑。
他尽力以一种客观的语气,叙述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瞒去了一些不该说的情节:比如牛力见他时的语句转变,还有接下来与林无忧的遥空对话。
即便如此,当天芷上人听到牛力士反覆嚎叫的词句,以及其死法时,李珣看得清楚,她的情绪似是冲破了什么桎梏,萧然肃杀之气猛然透体而出。
即使是一闪而逝,也让距她不远的李珣皮肤发凉。
在李珣再三确认自己话中没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天芷上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越发敏感的李珣看来,这吁气中的意味儿,也是复杂深刻,难以辨识。
她和古志玄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珣几乎已能肯定这一点,但他仍要做出一副迷惑而好奇的模样,向天芷问道:“上人长年与散修盟会为邻,可知道牛力士所言‘他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那个……们,又指的是谁?”
他差点儿脱口叫出“骚娘们”来,幸好及时含糊过去,不过,天芷上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在想心事。脸上神情变幻虽不算明显,但依然展现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偷眼打量,心中所想,也就越来越趋于复杂。
便在此时,天芷微微垂下头,李珣看得真切,她的肩头竟在微微颤抖。她……哭了?
这事真是……佩服、佩服!
李珣感觉自己的口中一片说不明白的涩意,但这种时候,他只能苦笑。
且不管玉散人究竟是生是死,单凭这一手,他便不得不大赞一声。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被宗门禁足千年的青吟,而是统却一方宗门……
耶?
他的念头突地断掉了,只因为,当天芷上人颤动的肩头更加剧烈之时,李珣已看得明白,这哪是在哭,分明就是在强抑着她胸臆间的笑声,忍得何其辛苦。
而最终,天芷也没有忍下去。
开怀而敞亮的笑声冲喉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远远地洒出去,听得出来,这其中没有一分半点儿的挤迫和压抑,完全发自心间,是真真正正,毫不伪饰的笑声。
李珣听着,看着,以至于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
他从未见过一位女性,尤其是天芷上人这样美丽的女性,笑得如此恣意,甚至乎放肆。
但无疑,这又是另一种罕见的美态。
在这一刻,天芷上人身上,没有任何后天人为的伪饰,有的只是发乎本心,直指性情的直露和坦率。
从笑声里,李珣听得出,她是真的欢喜、轻松、如释重负,或者,还有几分尖刻的嘲弄!
她已笑得弯下腰去,最后甚至是膝盖发软,单膝跪在地上,只用手指撑着地面。
李珣慌忙闪开,像一个呆子,看着她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情绪。
她应该比我更清楚点什么……李珣无比确信这一点。
天芷上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大笑给李珣带来的困扰,就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也许是笑够了,她的笑声渐渐低落下去,只是她仍没有直起身子,而是怔怔地盯住手下的冻土,久久不语。
李珣在一边尴尬得要死,只能用偷眼打量来消磨时间。
由于是在野外,天芷一身装扮以俐落清爽为主。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绸缎般的青丝披在肩后,
她身披的织绵长袍颜色素淡,中间又以金丝玉带轻系,又显雍容大方,只是由于她半跪在地上,这件精致袍子不免沾上雪泥,而李珣垂下的目光,也看到了上面沾染了数点血迹,在银白的底色下,显得分外刺眼。
这血迹让李珣从女色的昏昏然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里毕竟不是赏花阅美的庭园,而是乱象纷呈的战场。
他正想说些什么,天芷上人比他先一步开口:“你先去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她的语气微显稳重沉肃,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奇特的姿势。
李珣也感觉到,自己在此显得分外多余,便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之后,倒退几步,正要飞走,怱又听到天芷轻唤一声。
“传言中,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经常交手?”
“呃,是。”
“你感觉如何?我是说,他那被传得神出鬼没的‘影傀儡’。”
李珣额前略沁出汗来。
且不说天芷思路跳得如何厉害,最麻烦的是,怎么是个人就拿灵竹与百鬼来比较?这么比来比去,早晚有一天会比出事儿来!
“这,弟子吃过亏,却没有当真见过。”李珣一边说,一边组织语汇,分外小心:“百鬼从不将‘影傀儡’现于人前,都是拿来偷袭,或关键时候逃生之用……”
他还想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却见得天芷缓缓直起身来,并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李珣会意停口,又行了一礼,冲天飞去。
临去前,他又偷眼打量一下,正好见到天芷上人微微抬起脸来,迎着极地不灭的天光,微微合上双眸。
在这刹那,她似乎在享受着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尚带着海腥与血腥的风,这风吹去了一切加之于身上的重负压力,使她无比的恬静、从容。
便在此刻,李珣再也看不懂她。
第四集 剑心如一 第六章 把柄
“她心中是什么打算?”
李珣非常在意天芷上人最后那几句问话,细思下来,他的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结。
这显然不是随口一说,但若不是随意,意思又是什么?
怀疑他?
以天芷上人的性情,若真是心生疑窦,哪会和他玩这种弯弯绕绕,恐怕早把他绑到宗门仙师面前,论他死罪了。
弄不好,越俎代庖也是可能的。那么,就是真有所指、所用了?为了什么呢?
又想了一下,他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拿出参星盘来,按着主事仙师教给他的手法,摆弄两下,看着上面详细又复杂的图形显示,似乎入了神。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是个人就往别人背后站?还是屏着呼吸那种……”
“咦,你怎么发现我的?”
背后的女声相当耳熟,只是这语气又对不上,李珣神情微动,猛然扭头,却只见到了一团空气。
那声音依然从背后传过来:“怎么,不高兴?刚刚天芷这么做,你不是挺开心吗?”
你哪只眼睛看我高兴了?
这话李珣当然没说出来,眼下他对背后这女人的语气是越发困惑了。
好像有一个关键的地方错乱了,这个声音、这种语气,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啊。
他眼角余光努力一瞥,似乎看到了一块裙裾,然后他迅猛旋身。
很可惜,这次他仍没有看到目标。
背后女修低声笑了起来,有种恶作剧式的快意。
从这笑声中,可听不出她竟然能举重若轻地,施展出如此高段的如影随形功夫。
但在这笑声中,李均却明白了些什么。
想了一想,他忽然叫道:“庄楚!”
后面轻咦一声,李珣扬起眉毛,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动,他看到的,正是不久前才“第一次”碰面的所谓天行健宗客卿,庄楚!
这位先前看上去比冰块儿还冷的女修,在惊讶之余,脸上却还残留着先前的戏谑笑意。
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容,却是动静殊异的神情,李珣更确认了心中所想,他摇头叹气,继而方道:“水蝶兰!”
这一次,“庄楚”脸上分明现出了真切的错愕之意,她脱口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随着这句话出口,前面的人影蓦地虚化了,李珣眼前一花,再定晴看时,眼前“庄楚”,已变成了另外一人。
那微有男儿气的清秀轮廓,妖异的蓝唇,冰蓝色的眼眸,不是水蝶兰又是哪个?
不仅是外貌,便是身上的衣物,也眨眼间换成了她招牌式的细纱蝶衣。
李珣脸上笑容僵住。
水蝶兰艺高人胆大,又全无羁绊,在此现身实在最自然不过,可他一个正道弟子,和眼前妖魔言笑晏晏,那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变回去,变回去!”
李珣连连摆手,本来一肚子的得意,尽数消磨不见。
水蝶兰反倒又得意起来,她非但不变回去,反而笑吟吟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裙袂飘动,青丝飞扬,一时间竟极显出难得的妩媚风流。
“怎么,这样子还比不上那庄楚好看?”
李珣心中叫娘,但他也明白,若他真抵挡不住心中忌惮,四面张望,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在水蝶兰面前抬起头了。
他想了想,最终长叹一声,在水蝶兰好奇的目光下,拔出剑来,比划两下。
“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喂,你愣着干嘛,一边打一边说最好!”
水蝶兰先是恶狠狠地瞪他,最终却哧地一笑,身形再闪,又变成那个庄楚的模样。容貌衣饰瞬息变化,其手段堪称神乎其技。
李珣却皱起眉头,一边收剑入鞘,一边道:“这可不是易容术,幻术?”
水蝶兰理所当然地点头。
李珣叹笑一声:“你真有胆!你好像不知道,当初我识破你幻术的‘虹影珠’,就是天芷上人送给我的,你竟还敢用幻术在这边乱逛?万一……”
“怕什么,只是来玩玩,又不招惹她,谅她也不敢和我翻脸。”
用“庄楚”冷肃的面孔,表现水蝶兰笑吟吟的神情,那感觉真是古怪极了。
不过水蝶兰接下来便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发现我的?不要说,又是那个什么虹影珠!”
“哪有,只是那只放在身子的虫子乱蹦乱跳,我才生疑的。”
李珣根据的,便是他体内那微妙至极的气机波动。
他从未养过蛊,自然也不知道这“同心结”在体内的表徵如何。只是,在见到庄楚后,这极有针对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动,如何能不陵他生疑?
想来,他一进入极地圈,水蝶兰就那么凑巧地迎上来,恐怕与那个“同心结”脱不了关系。
另外,有如影随形的手段,偏又做这些“无聊”之事的高人,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几个,其中真正与李珣有交集的,只有水蝶兰一人而已。
看着水蝶兰恍然的神情,李珣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张脸,这个身分,又是怎么搞的?上次见面,怎么不和我说?”
他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水蝶兰则盯准了最后一个,冷哼道:“你离极地三千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某人呢?我到眼前都认不出来,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这语气实在古怪得很,李珣微有些尴尬,却也能及时回应:“敝人不像水仙子,精通蛊术,肚子里又没有小虫乱跳,哪能分得清楚?再说,你这幻术也确实了得……不过,有必要么?”
“我这不是在逃命吗!”水蝶兰脸色变得飞快,转眼又是笑吟吟的,话中却没有一点儿诚意。
“我被落羽、朱勾两宗追杀,现在很惨的。不弄个新身分,又怎能逃得过去。”
把我当傻子啊!客卿身分难道是想弄就弄的?
李珣瞥她一眼,心中却在飞速转动。
客卿这种身分,在邪宗比较常见。
散修看中的是宗门庞大丰富的修道资源,以及势力庇护,而宗门则看重那些散修颇强的个人实力,双方一拍即合,其性质倒有些像是人间界的保镖、护院。
而在正道宗门内,这种事情便非常非常慎重了。
且不论修为如何,那名声必定是极好的。
这种名声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积累下来的,那动辄就是成百上千年不间断的口碑,水蝶兰哪有这种资源?
“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拦路打劫!”水蝶兰轻拍“庄楚”的脸蛋儿,笑吟吟地道:“只要让她作一个美梦,便什么都会说出来,所以,本小姐以后便是庄楚了,要记得啊!”
“杀手玩腻了,想皆田君子?”
李珣哑然失笑,但心中才不信水蝶兰会是一时兴起。
以水蝶兰的性子,又怎么会受得了正道宗门那些一本正经的德性?而且,她为什么不跑向别处,反而专门找顾颦儿所在的天行健宗?
李珣嘿了一声,却也不想把这种事情说得太明白,他只是顺理成章地问了句:“顾颦儿也来了?”
“哈,这次你要失望了,她留在宗门进修。”水蝶兰斜睨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就算她来了,这里也不是东南林海,你们两人要白昼宣淫,恐怕是找不到地方的!”
对这种话若当了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