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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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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 :“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玉兰高兴地笑起来 :“真的呀?真的见过的呀?”
  马汉祥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庄驿去老家石家坪为你父亲上坟,我和另外十一个人护送……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怎么能记得我这样的人哩?”
  石玉兰不好意思地承认,她的确不记得他。但是她仍然为马汉祥刚才的话感到高兴——她看到他们母子的处境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凶险。
  “我记得,你跪在父亲的坟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兰高兴地强调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给大地主陆子仪当佃户,遭了多少罪?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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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天的事(4)
玉兰眼睛红了起来。马汉祥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兰。玉兰没有让悲痛延续太久,压抑着,问马汉祥 :“你是啥时候离开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两年时间。揽工的人嘛,哪搭挣钱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陕西、K省都跑遍了,还到过省城龙翔哩!后来我沿着黄河又回到马家崾岘来了……听说咱红军把靖州的民团和井云飞的马队都给拾掇了?那井云飞呢?他尔格怎么样了?”
  玉兰进一步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把她和井云飞连在一起。
  “他……井云飞,让红军打死了。红军给了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那你为啥不回谷庄驿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么?”
  玉兰决定如实告诉他 :“我不敢到那里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坟……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为你爸修的坟,一座规模很大的坟,占了一个风水最好的山峁,那里远近闻名哩!我明白了,你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来找这只有一面之交的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玉兰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不知道行不行?”
  马汉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说 :“你们该不是要往山西跑么?”
  玉兰不知道马汉祥是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委屈起来——她那凄凉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详细,也不会想来她在井家过的日子,不会想来她是怎样熬过十五年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向他解释清楚呢?
  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马汉祥赶忙说,“这样吧!你们等一等。”
  马汉祥回到窑里,玉兰这时候才发现窑洞里有很多人。过了一会儿,马汉祥重新出来,身后还跟出来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农民协会的首领,马占鳌原来的佃户。他们把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落在玉兰和绍平身上,并没有什么敌意。他们都被玉兰身上典雅的气质征服了,张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他们显然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拖带的是他们完全无法了解的生活。
  马汉祥向玉兰介绍了这几个人,然后笑眯眯地说 :“是这啊,玉兰,天晚了,你们今晚先住下来。你们的事是大事,我们得向上报告——尔格咱这里有了红色政权,凡事得有个规矩,是不是?但是不管咋,先住下来,啊?!”
  玉兰一再表示感激,向马汉祥,也向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目前也都像马汉祥一样热情地说着什么,这使得玉兰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尔格就叫人去给你们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带到咱家去,弄一口饭吃,然后带他们安顿下来。我今晚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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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1)
马汉祥家清锅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样熟练地忙活着,并且不让玉兰动手。玉兰一边帮助喜子一边小心询问他妈到哪儿去了,喜子说,他妈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玉兰没好意思进一步询问,心里觉得这父子俩怪可怜的。
  玉兰和绍平在马汉祥家吃了晚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吆喝了两句什么。喜子表情开朗地对玉兰和绍平说:“地方收拾好了,咱们走!”喜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闲置着的窑院。窑洞虽然破旧一些,但是门窗都在,玉兰和绍平进去的时候,炕上已经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里还烧了火。
  “你们就在这里盛(方言:住)着,”喜子说,“不用担心。”
  玉兰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连连说着客气话,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农民协会主席,而不是农民协会主席的儿子。绍平什么都不说,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在最近三天里经历人生遽然变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个适合的角度去思索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绍平沉思的目光。
  马汉祥当天晚上带领两个农民赤卫军队员连夜赶到离马家崾岘十五里的张家河镇去了。为了筹备崤阳县公审和镇压地主的群众大会,崤阳县县长白旭正在张家河农民协会开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后,刚刚从靖州下来就任中共崤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职务的。
  “啊!”白旭县长惊讶地说,“他们母子俩跑到了这里!?”
  张家河农民协会的首领们面面相觑——文质彬彬的白旭很少这样兴奋。
  “我早年做医生,在靖州呆过很多年。”白旭县长兴致勃勃地说,“我可是靖州城里有名的医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也敬着我几分,我也就认识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兰的儿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哩!她的儿子叫绍平吧?”
  “是叫绍平。”马汉祥证实说。
  “让我想一想,”白旭县长摸着后脑勺,继续说,“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哦,是一九一七年,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那个绍平今年该有十好几岁了吧?”
  马汉祥连忙答话说:“我问了,绍平今年十四岁。”
  “对,就是十四岁,时间真是快得很……”
  “白县长,”马汉祥小心翼翼地说,“尔格他们到马家崾岘了,他们想在我们那搭安下身来,你看这事……”
  “哦,你说的是这,” 白旭改用工作口气, “石玉兰和井云飞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千万注意不能搞扩大化,要注意政策哩。我看是这样:你们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安下身来,给他们基本的生活需要……”
  白旭县长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但并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尽管这样,其他人也都频频点起头来。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汉祥。尽管那个石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也曾经受过大地主陆子仪的剥削,当年又是被井云飞的马队抢走才当上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但是她毕竟跟井云飞过了那么多年,思想不可能不受井云飞的影响,绍平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咱们也不能马上就说他们是自己人……所以住下是住下,你们还是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要对他们加强思想教育,让他们接受改造,重新回到贫苦农民的立场上来……”
  马汉祥从容不迫地述说打算如何如何——这个文化不深但是非常智慧的人事先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多的打算,至少一半设想是即时想出来的。他把这些设想用语言组织得很好,表述得也很好。
  白旭县长认真听着,思谋着,最后说:“行,我看你这样可以。”
  白旭很了解马汉祥,早就知道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在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中立场坚定,表现很突出;他还知道马汉祥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见过很多世面,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都很高,因此,他不用担心玉兰和绍平是否能够被妥善安置和公平对待的问题。
  “汉祥,”白旭县长对马汉祥说,“我正在和张家河农会的同志商量在崤阳县召开镇压地主、土匪大会的事情。前两天你不是告诉我带马占鳌参加大会接受教育吗?要做好准备,会期一旦确定,你就带人过来……我想啊,汉祥,到时候你把石玉兰和石绍平也都带到县里来,当然不是要拿他们怎么样,主要是让他们也看一下,感受一下,受一受教育——不管什么时候,教育工作都十分要紧。”
  “我知道。”马汉祥说。
  “有意思,有意思,”白旭县长搓着双手,仍然觉得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一定要看看这母子俩,那个娃娃可是我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有了县长白旭的亲自关照,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的玉兰母子俩可以说非常安全,这是玉兰在往这里奔跑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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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2)
终于离开靖州的深宅大院,重新回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在石玉兰的心中,是一件无从判断好坏的事情。目前她尽量不想这件事情。尽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玉兰对周围的一切却并不感到陌生:那傍山而建的窑洞和房舍,错落有致地布排在各家窑畔上的大大小小的烟囱,地里的庄稼,山上的花草树木,天空中穿飞着的雨燕、画眉和百灵,在花丛中欢唱的蜜蜂儿,以及这浓郁的黄河浪涛的气息,这奇妙的音响,都使她产生出一种又回到故乡的感觉。就连时光仿佛也倒流回去了:她仍然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农家女子,仍然对生活怀有万千种新奇的渴望。
  十五年了,离开和自己在一块土地上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十五年了。现在,这一切竟又突然间重新出现在眼前——女子们天真无邪的打闹,婆姨间放肆而大胆的攻讦……她怎能不感到亲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们中间去,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们躲着她。
  村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沟底,那里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样,用木盆端上衣服从小路上走下来。透过松柏的枝杈,她发现泉子周围绿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净的衣物,十几个婆姨女子们蹲在泉边,有说有笑地洗衣服。她高兴极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她们笑得多么热烈,她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了,只有树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唤。
  “咱马家崾岘倒好,刚刚斗倒了一个地主马占鳌,又来了个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还风骚哩,成天喜眯眯地冲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说我么?她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看出泉子边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动静,有人在低声笑,玉兰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挡住下面人的视线。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姨猫着腰往上看了看,确定玉兰没有返回去以后,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哑的嗓音说:“听说那井云飞长得马大马大的,她怎能负得起哩?”
  另一个婆姨尖声叫起来:“你操心啥?人家有办法哩嘛,要不,咋就会有了儿子?”
  玉兰返身往回走,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流在嘴里,又苦又涩。她的腿极为沉重,迈不前去。她从小路走上来,没直接回家,转到村西的一个背洼处,疲惫地坐到长满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这里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们,她知道“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这个身份是不会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成为红色根据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靖州的那个井云飞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认为石玉兰必定也是坏人,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让她向她们解释一下,倾诉一下。
  农民协会对她和绍平很关心,不但给了他们住的窑洞,吃的粮食,还凑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专门划拨给他们一块土地,她和绍平已经把庄稼种到地里了。马汉祥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述说在村子里的境遇,她总不能事事都找农民协会,她必须生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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