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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平哭了很久,然后,和双柱一块儿把呼三的尸体抬到附近的一座小山岗上,一个长着青松翠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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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个人的死和一个人的生(2)
从这里能够看到起伏的山峦,看到接近复苏或者正在复苏的田野,看到背洼的地方仍然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发出寒冷的银色光亮。
葛满康、喜子、担架队员和村上的红军战士,老百姓,都来了。他们把呼三安葬在这里。
太阳若无其事地升起来,把近似于红色的光亮泼洒给大地,大地一片血红;一些灌木枯干的细枝上,挂着露水,像是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灯笼,整齐地排列着。从北方吹来柔和的微风,在松柏的枝叶间制造出了细微的响声,轻轻的,好像生怕惊醒了那个长眠地下的人。
担架队员们给呼三的新坟捧了一捧又一捧的黄土,有的则跪在那里,用手拍打,就像是在为呼三整理着衣衫。
绍平站在一边,没哭。他也没有按照乡俗到坟前去给自己的伙伴磕个响头,向他告别,他只是默默地站着,看着葛满康、双柱、喜子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个个地跪到那里去。他没有动,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内心的悲哀。
晚上,绍平什么也没吃,始终站在村边,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山岗,那里的松柏和那座新起的坟墓。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夜幕封闭了世界的图景,只留一片灰蒙蒙的图像在他的眼前。他越是想清晰一点看一些什么,越是感觉到黑暗的遮蔽。他闻到湿润的土地的气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条湍急的小河,发出愉快的喧哗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一只小鸟在不远的地方清脆地鸣叫起来,也许它突然弄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不应当那么吵闹了,轻声啁啾几声之后,也安静下来了。
绍平仍旧在想,但是他想的已经不仅仅是呼三的死。这个人的死一下子打开了他久久封闭着的情感的闸门。
过去,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只有妈妈,只有他自己,他完全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的内心世界会变的如此宽广,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自己生活在可爱的人中间,他应当爱他们。
一个墩墩实实的人向他走来。他没在意他。
“绍平……”是双柱的声音,这个心眼实诚的人越是想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他站定在绍平面前,在黑暗中几乎脸贴着脸。他寻找着绍平的目光。
绍平用动作回答他。
“你……饿了吧?”双柱塞过来一块东西。
绍平接到手里,这是一块香喷喷的马肉。
绍平他第一次充满着友爱与温情的目光看着双柱的面孔,虽然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能够看到他的眼神。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把最不能被触摸的地方裸露给眼前这个人!他曾经厌恶这个人,曾经无情地殴打过这个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使他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这个人跟他一齐体会着所有悲哀。
在这短短的瞬间,两个人的灵魂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彼此感知了对方。
绍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双柱,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在为呼三?为自己?还是为了他和双柱之间的友谊?理智有的时候是弄不清感情的。
当两个人分开,互相端着肩膀端详对方的时候,绍平看到,双柱的眼圈儿也红了。
17。时光·宿命(1)
送走后生们没几天,马家崾岘村又安静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白天,男人们照样唱着、叫着上山种地,女人们照样在自家的窑院里喂猪,洗衣服,做饭。马汉祥领导着的乡政府,照样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制定着今年的生产计划,研究落实完成军粮任务指标的方案。年轻人照样在一起欢笑和打闹,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爱情事件正在进展。生活中,大事走远了,小事就显得突出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两个婆姨在街心骂起架来,骂得不可开交,很多人去劝阻。晚上,狗儿照样忠诚地守护着庄户人家的窑院,稍有响动,便努力地咬起来,声音极为响亮。正当年的夫妻,在暖洋洋的土炕上恣意耕耘,从院门外面就能听到婆姨全然不顾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早晨,公鸡们照样用高亢的歌声争先恐后地报告着新的一天来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唯有玉兰例外。
从绍平走的那天下午开始,她的生活节律就完全紊乱了,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白天脑袋却又昏昏沉沉,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什么事情也干不好。她的心像是浮在了半空中,不住地飘摇,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落到眼前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却不知道拿这件东西要干什么;急匆匆来到窑洞,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有好几次,因为发呆,灶火里的火烧了出来,差一点儿把抱来的柴禾全部引燃。饭菜没滋没味,吃过饭也不愿意收拾家什,锅碗瓢盆全部堆在锅里——这是玉兰经常耻笑的懒婆姨的行为。
她在担心出什么事情吗?她当然在担心,但她担心的好像还不是绍平出什么意外,不是的。她担心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出去这件事本身——这件事情太重大了,这是她整个一生当中最重大的事件,她的心无法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保持安宁。
看到婆姨们聚集在门外的井台上耍笑,她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拿上针线活儿挤到她们中间去。大门紧闭着,有人在门外喊她,她推说有事儿,谢绝热情的邀请,其实她当时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她要认真地想一想,为这个事件做出评估,赋予它一种理性色彩,让自己相信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做到这一点之前,她不能够仅仅着眼于当下选择的这件事本身,她必须追溯导致这件事发生以前的全部历史。
石玉兰在这里所说的历史当然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种历史,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将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在精神空间里敲出回响的那种神秘的体验。
任何人做的任何选择实际上都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当一个人选择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意味着这个人做出了生命的选择,做出了生命历史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人做出了家族的选择。
既然这样,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石玉兰,自然会想得很多很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觉吃惊的程度。
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一个月疏星稀的夜晚,因为肺病而剧烈喘息着的佃户石广胜爬到炕上去。他无心和女儿说话,漫长的劳作已经把他彻底征服,一旦离开需要不断挥洒汗水的土地,石广胜便渴望躺到炕上去,渴望得到歇息,渴望自己短暂地脱离一下现实,进入梦乡。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够重温过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理想。那些理想在现实生活中黯淡无光,但是在梦里却非常诱人,他愿意沉醉到那里面去。在那里,他有自己的老伴,有女儿玉兰,那里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和森林,有自己的窑洞和牲畜……他知道这梦是虚假的,但他无法抵御它的诱惑。
“兰子,把灯吹了。”石广胜剧烈地咳嗽之后,把破烂的被子拉扯到身上,吩咐女儿。
石玉兰把油灯吹熄,在父亲跟前站了一会儿。她想说一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他,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这一年,石玉兰十九岁。
四十多年前,石广胜只身一人从河南跑到洛北,为的是寻找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找到了这样的土地——当时的洛北高原还基本上处于原始状态,到处都是林莽,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肥沃山川,而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他就像找到矿脉的淘金者一样,怀着极大的惊喜,钻进一片后来被称之为“夕梦山”的原始林区,先在一面邻水的向阳坡地为自己挖了一孔遮风挡雨的土窑,然后就用柴刀和镢头像野人那样开始了刀耕火种。
夕梦山峰峦叠嶂,林木葱郁,河水清冽,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是避暑的好地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的时候,村上老乡带我们进山砍柴,曾经指给我们看当年被称之为石家坪的地方。那里仅剩了一些断壁残垣,就像黄土高原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地方一样。我们这些天真的少男少女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对着那片废墟喊叫,谛听从那里传来的回声。我们当然听不出来那是历史的回声,更不可能想象在这片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废墟下面,竟然蕴藏着那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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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时光·宿命(2)
即使我插队的时候,夕梦山也是狼虫虎豹出没之地,经常能够听到人被野兽伤害的事件发生,可以想见,由此再倒退到一百多年以前,那里该是怎样的情形。
吃苦耐劳的石广胜把粗壮的树木和成片的灌木丛砍倒,挖出它们扎得很深的根系,让黑油油的土壤裸露出来。在逐渐扩大的土地面前,他的两只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亮,他滚在土地上,抓起能够攥出油来的泥土,放到鼻子底下闻着那醉人的气味,把它举到空中,像神经出了问题的人那样大笑不止,一再向这个没有任何人烟的世界宣布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土地!我石广胜有自己的土地了!”
第一年他就在三亩土地上打出了七八百斤粮食!这对于从来都被饥饿折磨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他砍来很多杨木杆,搭建了一个漂亮的谷仓,就像码摞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把黄澄澄的苞谷棒棒码摞到谷仓里,把金黄的谷子和火红的高粱晾晒在窑前的空场上。看着这些让人迷醉的物产,石广胜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可是他们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啊!
就这样,石广胜把自己的全部梦想都与他开垦出来的土地联系在了一起,不顾一切地用汗水珠子浇灌着它,土地的面积也不断扩大。
老天开眼,他的梦想真的一项项实现了:娶了一个同样从河南逃荒来到洛北林区的女人,真正成家立业了,两个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久又添了宝贝女儿……这个幸福的家庭成了周遭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石广胜当年落脚的地方,由于聚集起了上百口人,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因石广胜而起,叫“石家坪”。
这是石广胜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情。
所有的祸端都是从人中间产生的。
夕梦山既然能够吸引石广胜,当然也能够吸引其他逃荒的人,很快,在这幽暗的大森林深处,就有了越来越多砍斫的声音,呐喊的声音,争吵的声音。烧荒的浓烟遮天蔽日,从一百多里以外的崤阳县城都能够感觉到这里有了人的活动。
人对于有人活动的区域总是特别关注,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归因于外界因素的介入,事实上,即使是一个独立于社会的人类群体,也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到一个无法违拗的历史逻辑过程。
现在,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过程。
起初,人们各种各的地,彼此没有冲突,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多,人和人之间就消失了和谐,消失了体贴,消失了礼让,关于土地的争执和纠纷越来越频繁。不很严重的纠纷,在很有威信的石广胜的调停下也就解决了,可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石广胜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有人走出夕梦山,到崤阳县去向知县公告,知县杨正就派公人来调查处理案件,就在这里设立规矩,建立秩序……这就意味着这个群体自身的运作过程导致了强力的进入。而强力一旦进入某一个社会群体,就必然要生发出许多不在人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事情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对涉身其中的每一个人的人生命运都将产生重要影响——或者好的影响或者坏的影响,这取决于强力是否是在法律和公正的条件下进入并发生作用。
我们在夕梦山林区看到的是坏的影响。
石广胜悲哀地看到,这片广袤的林区和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以官府名义进行征缴的苛捐杂税来了,蛮不讲理的强人来了,土地间的买卖开始了;人和人之间近似于原始状态的美好感情发生了动摇,让位给了明确的利益算计,而这就意味着某种生物性的竞争和对立作为普遍法则进入到了人与人的关系之中。
人类从精神上进入了丛林。
在这样的活动中,官府始终是强势的一方,而站在官府后面的,是更强势的一方——当地豪绅陆子仪。
在崤阳县地面上,陆子仪势力极大。陆子仪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