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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永远不会忘记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玉兰站在一面屏风前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又穿着人家的衣服,玉兰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更不敢正眼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看到他在看她。
那张微微地仰着、带着严肃神情的脸轮廓清晰,尽管已经留下不少岁月风尘的痕迹——他的头发梳得整齐而光亮,脸上的皮肤伸展着,放射状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但是,仍然有一种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才有的那种冷静和深刻的美,让人觉得它极不寻常;那双栗色的眼睛看上去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很不漂亮——它们闪烁着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恶毒的光亮。
最初,他就是用这双完全不在意、甚至带着某种厌恶神情的眼睛看玉兰的,但是现在,他的眼神发生了显著变化——这是一种热辣辣的、带着某种程度惊讶和欣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玉兰并不觉得这张面孔陌生,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你……”男人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爸。”
“我听说你爸病着?”
“哦。”
“他得的什么病?看过医生没有?”
玉兰的眼睛湿润了,说:“他哮喘,已经一年多了,最近厉害了起来……我家没钱,没钱给他看病……”
“你妈呢?”
“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害病死了……”玉兰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陆子仪的佃户?”
“哦……”
男人不再发问,但是仍旧看着她,屋子里几乎能够听到心跳的声音。玉兰好像很难忍受这种寂静似的,反倒希望对面那个人再问一些什么,她再向他说一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那双栗色的眼睛固执地搜寻着玉兰羞赧的目光。他搜寻到了这个目光。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玉兰低着头说。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使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修长白皙的脖子上。
男人突然大笑起来——大人听到不懂事的娃娃说好笑的话,就是这样笑的。他可能觉得玉兰不懂事,还是一个孩子。
20。何人?何地?(2)
“现在我告诉你,”男人看着玉兰,声音中出现了一种体贴的意味,就好像不是在宣布一个严重的事实,而是要说出一件对玉兰来说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是井云飞。”
井云飞?!这个人是井云飞?!
玉兰可不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她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但是屏风挡住了她。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井云飞,连呼吸都紊乱了。
她从小就听说过这个人——在内蒙、宁夏、靖州、洛州一带,井云飞的姓名极为响亮,他富贾一方,“钱过百斗,米烂陈仓”,是有权有势的豪绅。在她的印象里,井云飞是一种标志,标志着在石家坪以外的地方,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凡是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井云飞。
莫非这里是……靖州?
21。靖州(1)
这里是靖州。
靖州从习惯上讲也是洛北地区的一部分,但是从行政区划上来说,它已经是另外一个行政单元。清朝的时候,这里是靖州,知州官职为正五品,管辖十二县 ;洛州则为散州,知州官职为从五品,管辖十一县。辛亥革命以后,靖州设行政公署,仍然是比县高一个级别的政权机构,解放以后,靖州就作为“地区”行政单位存在,一直到后来取消“地区”建制,改为“靖州市”。
这方面的情形与我插队的洛泉(原洛州所辖区域)地区也很类似。
插队期间,或许是理解力上的问题,我曾经很长时间弄不明白洛泉县和洛泉地区的区别,后来才知道,所谓“洛泉地区革命委员会”,是省以下、县以上的政权组织,尽管这级政权的牌子挂在洛泉县城,它管辖的却是整个行政地区的十一个县。改革开放以后——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洛泉,调到K省省会龙翔去工作了——“洛泉地区”改为“洛泉市”,即所谓的“地级市”,原来的洛泉县就成为洛泉市城区,其他十个县都归洛泉市管辖。
靖州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北部有很大的区域与内蒙古和宁夏接壤,在历史上,这里是汉民族的北部疆域,北方游牧民族经常越过长城骚扰汉民族地区,战乱不断,因此,靖州北部地区又是千里不见人烟的不毛之地。靖州在靖州地区中部靠近黄河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样一条重要的河流滋润,这个区域水草茂盛,物产丰富,早在汉代就成为六省通衢,历来商业发达,城市规模不亚于一座中等城市,具有自己的独特文化——后来大名于天下的陕北民歌、山西民歌、内蒙古民歌、洛北民歌,都能够从靖州的原始民歌中找到渊源。因此可以说,不管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靖州都是一个重要的地方。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靖州的商品输入输出已经非常活跃,你随时都会看到驮运货品的骆驼队,响着优美的驼铃,优雅地走过州城街头。来自内蒙古、K省、山西、宁夏甚至于青海、新疆的羊毛、皮革、枸杞、名贵中药和来自南方省份的丝绸、火腿等等,都要在靖州集散,大大小小的货栈里,货品堆积如山。从靖州往南到洛泉,到湎川,到龙翔,绵延五百多公里,山大沟深,林莽蓁蓁,竟也被商人们的骆驼队踩出了平坦的大道。那时候龙翔的大小商号总是打着“正宗靖州特产”的旗号售卖北方商品,其实,稍微具备一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靖州本地并没有此类“特产”。
井氏家族在靖州至少生息繁衍了三代人,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是清朝从龙翔派遣过来的靖州知州,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长。由于这位井观澜知州清正廉洁,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在靖州人民中间口碑不错。
井观澜尽管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内心却一片光明,他不让儿子井宽儒借助于他的权势走官宦之途,比如利用他的职务影响把儿子安排到别的地区当个知县之类,他也绝不依仗自己的官员地位为家庭子女牟取不义之财,他在一封书信中说 :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孝,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将大玷家声。
此种境界,即使今天做官的人恐怕也很少人能够企及。
知州井观澜最为后人夸赞的,是在城南二里的桃花河用当地特产的一种暗红色石头修建了一座造型优美的石拱大桥,这座大桥连接了南北交通,尤其是方便了去洛州或者从洛州到靖州跑生意的商户。
我在洛泉地区工作的时候,曾经专门到靖州瞻仰过这座巨大的通体暗红的石拱桥。我被它的壮美完全慑服了,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创造。北面桥头一块石碑上的“桃花河桥记”记述了修造过程,上面数次提到井观澜的名字。从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人在靖州做过官,但是真正留在人们脑海里的,却只有这个井观澜。有的人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说这位井观澜知州实际上搞的也是形象工程,并因此得出结论说无论什么时候形象工程都有必要去做。
我不这么看,我想靖州的老百姓也不这样看。老百姓因为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记住的只能是官员的恶名(就像靖州后来的官员那样),他们不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口口相传一个不顾老百姓死活而逢迎上级的人。
井观澜的很多清正廉洁的故事(虽然没有写进领导干部政治学习读本)以至于这座桃花河大桥的被人记住,一定和这个人的为人为官之道有关,而这又往往是被现在的人所疏忽的。
井观澜的儿子井宽儒读了很多书,理想是像父亲那样在政治上谋取功名,但是父亲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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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靖州(2)
这位富于政治经验的朝廷命官用老练世故的过来人语气对井宽儒说 :“乱世处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尔切不可涉历仕途,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况仕道之途,忌妒倾轧从古以来皆所不免,不若另走他途……”
于是,井宽儒退居其次,选择了经商。
父亲井观澜答应了井宽儒的选择,嘱咐两点 :“第一,从商的人靠诚信,靠品行,靠朋友帮助,此为立德之基。有了这些,你就能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切不可把钱财看重,凡事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可免祸,用度愈省,则可养福,古人所谓富贵常蹈危机,犹是也。大局难挽,劫数难逃,田产愈多指摘愈重,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何益之有哉?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俨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对人——不管有钱无钱,能接济就接济些,不要怕花钱,到何时都要以礼存心,以仁存心。你要朝这样想:钱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人,它独自在人间游走,今天累了歇息在你这里,明天累了歇息在别人那里,你无凭要它永远留在你处。所以你让它走,惟有让它走,它还会再来,否则连你的门也陌生了。第二,官道凶险,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和官府瓜葛,远之,避之,这没坏处……”
井宽儒接受了父亲的教诲。
在一个林姓商人的支持帮助下,有经商天赋的井宽儒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骆驼队——他选择了当时还很少人涉足的货品长途贩运。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得了父亲的真传,仗义疏财,广结朋友,虽然身在商海,却从来没有招惹什么恩怨。很多年以后,井宽儒经营赢利最为丰厚的盐巴、皮货、丝绸运输和买卖生意,简直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他的财富增长。
在对财富规模的掌握上,井宽儒疏忽了父亲的叮咛。井观澜知州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经数次警告儿子适可而止,并进一步指出积累过多家财于后代不利,清贫一些,子女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才会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但是,尽管井宽儒嘴上什么都不说,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井观澜也就只好也什么都不说。
井观澜卸任以后曾经回到祖籍龙翔安度晚年,九十一岁高龄在靖州无疾而终,走完了平静的一生。按照井观澜的意愿,老人家的遗体葬在了天龙寨西北角那个被井家人称之为“柏树林”的地方——后来这里就成了井氏家族的墓园。
……
时光荏苒,又是几十年过去了。
井宽儒萌生退意,把正在读书的儿子井云飞叫到身边,宣布从即日起他不再料理家业的主要事务,由井云飞接任。井云飞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这虽然违背他读书深造的内心选择,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就介入到家族事务当中去了。
井宽儒把家业交给井云飞,曾经动过到龙翔定居的念头,但是,他像父亲井观澜那样眷恋倾洒了青春和汗水的靖州,不愿意离开从小就熟悉了的山川土地;井云飞深深感觉到自己在为人处事上缺乏父亲的大度和宽容,在商业交往中缺乏父亲那种智慧和精明,他还需要父亲的指导,因此,他也不希望父亲离开。这样,井宽儒就留在了靖州,在天龙寨颐养天年。这时候的井氏家族已经成为靖州有名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之一。
一说到四大家族,读者可能会联想到美国的经典电影《教父》中五大家族进行血腥的商业火拼的场面——请不要做这样的联想。我必须告诉读者,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很鲜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实际上就是这样,莫要说火拼、盗抢之类的极端行为,就是连我们目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商业欺诈都很少发生。那种古典的商业精神,在我们今天的人眼里已经非常难于让人理解了。
事情是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中发生变化的。
在井云飞的记忆中,父亲井宽儒是一个威严的人,身上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绝对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商人的形象。他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是合法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因为信誉问题产生纠纷,他总是用比别的商户优厚的条件结算账目。这个以赚钱为本性的商人,竟然在靖州城里修建了好几处客栈,专门提供给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应费用全部免除。
父亲井宽儒在井云飞的心目中近乎完美无缺,是他的人生楷模。
井云飞遵循着父亲的教诲——就像当年井宽儒遵循井观澜的教诲那样——亦步亦趋地沿着父亲开拓的道路走,他走得很好。
但是井云飞的婚事不像家业发展那样顺利。
一九〇〇年,二十三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