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我坐在主席台下方的长条木椅上,仰起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吴克勤,并且按照那个时候的政治要求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话语的时候,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伟人。
那时候,他有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头上总是戴着即使本地也很少有人戴的白羊肚手巾。这种戴在男人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在关于洛北地区的历史记述或者艺术表现(绘画、电影、小说)当中成为了文化符号,所以,一个戴着白羊肚手巾的北京知识青年所造成的效果,也就有了某种独特而深刻的含义。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 知青之死(4)
这种含义同样造成了我和他的疏离,整个会议其间,我们都没有一次面对面像同学那样的交谈,他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同类。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郭焰,就像当年在北京进行红卫兵广播的时候那样。这个漂亮的姑娘再次成为我心中的太阳,成为世界的中心。
郭焰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痛苦地发现她身上曾经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都被冻结了,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笑,但是我感觉到笑声中的凄凉与忧虑。时间把我们阻隔了。她并不刻意利用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多说一些什么。她的心仿佛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硬茧。我从她身上再也感觉不到清纯,感觉不到青春的气息……是生活让我们过早地衰老了,还是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出现性格改变?我不知道。
她在大会上有一个发言,在她讲述的事情当中,我总感觉她在用自己的行为向这个世界证明着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父亲,不久前也遭受了冲击,被解除了职务,目前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半个月以前,她辗转得到父亲最后一封来信,父亲让她向组织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申请……开会期间,她正处在巨大的煎熬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崤阳县那次抗洪抢险现场。
身体羸弱的郭焰在可怕的洪水面前竟然像豹子一样灵巧和健美,专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把成袋的水泥背扛到安全的地方,我曾经短暂地看到她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材从我面前跑过去,身上的衣服全部涂满了泥污。
水越来越大,那是散发着呛人的土腥气的泥浪,它们就像野兽一样怒吼着,奔腾着,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席卷一空。
我们听到抗洪抢险指挥部要求撤离的声音。
我从齐腰身的水中退行到地势高的地方,眼睛不自觉地搜寻着郭焰。从站在高处的人们的呐喊声中,我发现了她 :她正在极为危险的地方拖曳着一根木材。岸上的人声嘶力竭地让她把木材丢掉。
她不丢,仍旧在浑浊的泥浪中吃力地拖曳着。我亲眼看到她被一个浪头打翻了,但是手里仍然抱着那根木材。木材成为带动她向下游翻卷的动力,倏忽之间,她就消失了。
我觉得被沉闷地击打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也站在浪涛之中,被一个民工紧紧地拉扯着。
据说,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她。
我不离开那里。
我看着奔腾的水面,哽咽着。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悲痛。那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因为郭焰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恋人。那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悲痛,一种突然看到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丧失的悲痛。那不是阴阳两世相阻隔的悲痛,那是永久的丧失。从此,我对人生就有了一种永恒的恐惧——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毁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而恶的东西却有可能永远逍遥,永远徜徉在我们身边,炫耀它那邪恶的永恒。
这件事情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个重大事件。崤阳县革命委员会动员了全县基干民兵在湎河一百多公里长的河道上寻找郭焰的尸体,最后,在罗家川湎河向黄河汇入的地方找到了她。
她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近于一堆白骨。
她的遗体被安葬在崤阳县城北部的崤阳山上。作为这件事的一个结果,《洛泉通讯》(《洛泉日报》的前身)上发表了记述这次抗洪抢险战斗的长篇通讯《一场集体英雄主义的凯歌》,全面讴歌了抗洪抢险的全过程,认为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对于郭焰的死,用十六个字做了简单的交代 :
“北京知青郭焰在这次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有出席这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都出席了郭焰的安葬仪式。我没有去,我珍藏起她在县委大礼堂讲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的油印稿,这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结了。
这篇用蜡版印刷在粉红色纸张上的材料,直到今天仍然珍藏在我的箱子里,和我的初恋日记放在一起。它已经发黄了,而且我知道那里讲述的不是她的真正的心声,但是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弃它。
那次会议散了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卷,特意站到那个大坝工地旁边的高台上。我去看她。
湎河平静得就像一只小猫,静静地流淌,建筑工地上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你根本无法想象三天前这里的情形,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的过程。
我感觉到对河流的畏惧,换一句话说,黄河以一种极端暴戾的形象深入到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无论它表面上如何温柔,它那不动声色的暴戾本性不会改变,它只是在等待时机。
。。
3。 尊严对生命诉说(1)
这种意象在我经历的另一次洪水中得到进一步加强。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在洛泉大学中文系读书,我所在班级的同学到洛北地区一个以盛产民歌著称的县开门办学,都离开了学校,我则因为参与编写《洛泉南区供销合作社社史》留在了学校。
就在那个夏天,我经历了黄河在洛泉地区的主要支流黄羊河造成极为惨重的物资和人员损失的特大洪水。
黄羊河从洛泉市中心穿行过去,平时美丽而温柔,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它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是: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流淌,辉映着晚霞和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我完全想不到这条温顺的河会突然暴躁起来。
我还记得那个恐怖的夜晚,暴雨就像瓢泼一样——不,这个形容完全不足以概括表达那场暴雨的威势——有人说 :如果你把脸盆伸到门外去,仅仅停留一秒钟,就会被灌满雨水。这样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宿舍窑洞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谛听着天地的轰鸣,深深地感觉到了恐惧。我开着灯,不敢入睡,徒然地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凌晨三点钟,学校的广播喇叭用最大音量紧急呼叫,让校园里所有人马上撤离。我和其他班级的学生像逃难的人那样,提着必要的东西,跌跌撞撞爬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站在这里仍然能够感觉到大地的抖动。
透过雨幕往前看,漂亮的郝家坪大桥像拦河大坝一样拦截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具、人和牛羊的尸体,水位迅速抬高,淹没了洛泉无线电厂,通往北部诸县的川道都成了一片汪洋。
异常漂亮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还是承挡不住洪水的巨大冲力,轰然倒塌!随着一声巨响,河道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缺。下泄的洪水排山倒海一般掉头向南,奔涌到洛泉大学正门,像巨兽一样在宽阔的马路上奔腾——我又看到了七年前湎河发大水时的情景。
暴雨仍然肆无忌惮地下着,没有人交谈,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它用摧枯拉朽一般的破坏力向人们证明着自己。
很难说在这种感觉里有道德评价的成分,比如说我爱或者恨这条河流,没有,没有这个东西,那仅仅是一种感觉。
使我产生这种感觉的,还有另外一个间接的消息。
有两个在洛泉参加工作的北京知青正在谈恋爱。男的所在工厂离女的很远,那天晚上,男的就没有走,留在了女知青所在工厂(这个工厂选址不当,正好在黄羊河河道上)的职工宿舍。
今天的读者一定不知道两个还没有结婚的人住到一起在当时是多么严重的事件,这件事的严重性完全可以和今天发生的如下事件相类比——你贪恋钱财,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于是你从某军工企业盗窃新式武器的重要数据卖给台湾或者其他国家的军事情报部门 ;你没有止境地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半夜三更爬上国家电力设施,盗割了三百米电线,造成整个华北或者华东地区大面积停电;你因为不满地方政府强行拆迁到北京上访,和其他一些你并不认识的杂七杂八的人一道冲击中南海或者人民大会堂 ;你活得很不耐烦,竟然热衷于政治,试图通过在天安门广场散发传单的方式表达你的政治见解 ;你是一个顽固的###功分子,破坏、干扰和利用国家通讯设施,宣传所谓的######……你还不能够想象你的结局吗?既然桩桩件件威胁的都是国家利益,那么,国家为了捍卫自己的安全,维护社会的稳定,当然有权力动用国家机器干预你、制止你或者逮捕你!
但是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这样的逮捕,因为那两个“罪恶的人”不但色胆包天,同时还处心积虑,把事情遮掩得异常严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否则的话,工厂保卫组的人必将破门而入,或者干脆由公安机关出面,把两个人直接带到公安局,直接审问,直接定罪……这两个人就完了。我这样说绝不是故意耸人听闻。
所以,当洪水排山倒海一般冲下来的时候,这两个偷情的人实际上面临的是这样的选择——要么,死亡 ;要么,被逮捕或者被开除,身败名裂,在世人的鄙视中了此残生。前者干干净净,将维护住做人的尊严 ;后者苟且偷生,虽然还继续在世上行走,但是耻辱将伴随一生。
这两个年轻人选择了死亡,换一句话说,他们选择了尊严——厂区所有的人大呼小叫着往高处转移的时候,他们那个房间没有一丝动静。
工厂保卫科的人非常负责,用高音喇叭反复呼叫,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
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两个知识青年偷情的那个房间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3。 尊严对生命诉说(2)
工厂的人全部转移到了南岸的山上,也许在我看到郝家坪石拱大桥垮塌的时候,这些幸运的人也看到洪水吞没了厂区。
他们惊讶地发现厂里居然还有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说,他们亲眼看到那一男一女两个知识青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随着倒塌的房屋被洪水翻卷得无影无踪。
那次大水,一共死亡一百八十七人。
当天晚上值班的地委副书记接到上游报警电话以后接着睡觉,耽误了宝贵的撤退转移有关人员的时机,算是有了渎职的错误,作为一种处分,被调到另一个地区继续当地委副书记去了。
死者尸体大部分都被找到了,最远的竟然漂到了黄河河段。
没有发现那两个知识青年的尸体,他们的尸体和青春岁月一道,汇入到黄河的泥沙中去了。
一九七六年春天,那场著名的“四五运动”前后,中国的政治气候极为恶劣,“高天滚滚寒流急”,哪怕最不关心政治的人也能够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气氛。我作为洛泉大学工农兵学员到K省南部一家三线军工厂去开门办学(也叫“学工”,是所谓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方式之一),曾经目睹过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件事虽然与河流无关,却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人在某种历史状态下,能够被置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这个地方地处秦岭以南,按照气候地理学标准,应当算作南方,尽管它仍然被北方省份K省管辖。和地处塞北高原的洛泉相比,这里气候湿润,完全是一幅江南水乡的景象。我们离开洛泉的时候,那里还不见一星绿色,到了这里,扑入眼帘的山川土地竟然已经一片翠绿,到处都是青翠的毛竹,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就连道路两旁的杂草都引起我们这些在干旱的黄土高原生活的人极大好奇,我简直闻不够空气中那种早春天气特有的馨香。
所以,在那个不平静的春天,尽管我对社会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于公共宣传的见解,尽管这种见解在整个社会弥漫着的压抑气氛中常常引起精神的甚至生理的痛楚,但是,在我的个人经验中,那个春天极为美好。
我好像还从来没有经历如此充满魅力的春天。
如果细究原因,我想不外乎如下三点:一是我正在恋爱,这使得我对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