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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活在这一刻,而不是几十年之后。
这一刻他就要过不去。
终于他对林代说了一句话:“……保重。”
然后他脱了力一般,沿着舱壁慢慢滑坐在地上。L
☆、第五十六章 学塾怕人瞧不起
明珠听说岸边出了事,吓得心都失跳一拍。碧玉也一惊,忙忙推她:“你看着大少奶奶,我去那边看。”
一直是所谓“碧玉主外,明珠主内”。因明珠细心,碧玉爽辣。碧玉能快刀斩乱麻,明珠能温稳大局。
明珠就接住了大少奶奶,又问双双详情。大少奶奶帽帷低垂,手指微微的颤,帽帷下的脸早已呈土色。明珠要了一碗温温的酒酿,劝大少奶奶饮下,又问双双出了什么事。
双双俨然一个小碧玉,口齿清楚,几句话说得人立刻就懂了,却是不该说的一句都没说。
大少奶奶为何孤单出现在河边?这是她不能说的。该由大少奶奶来说。
大少奶奶饮完了温酒酿,总算缓过来些。明珠送了双双出去,谢了她,还将了一篮子腌蛋、腌肉来,递给她。
其实大少奶奶已有首饰要给双双。双双竖辞不受。这篮子过节吃食,她也推辞。明珠笑道:“原不值什么。只这蛋,难得他们竟有能看蛋黄的,挑出来只只双黄,腌得金灿灿,便算个口彩罢!这腌肉,则是封姨想了个新法子做的,你且尝尝。”把篮柄子压到双双手里,双双只有接了,回头想想明珠的温言与妥贴,艳羡地想:“我什么时候能与明珠姐姐般?”
她去接易澧回家,就手儿剥了个蛋给他,果然是双黄的,腌得灿然流油,易澧忙用嘴去接。穷孩子的急相,这时候就露了出来。双双看着好笑,替他擦抹。这时候没有抹布。她备了一块好看些的帕子、一块家常帕子,本来就是一块用来装样。另一块好预备擦东西的。但明珠想得比她更周到,篮子里已经有一小叠棉布了。是土棉,裁得整整齐齐,擦起来很方便。
不愧是谢府啊!能用得起土棉布擦东西。双双叹气:寻常人家只能用草纸吧?或者再穷些,就只能拔草叶、捋树叶来擦了。
易澧果然就不舍得用这叠棉布,道:“这是干净的!”相当惶恐。
从前他要把这么干净的布料弄脏,他娘不抽他!他还不敢哭。怕他爹回来看见他眼睛红了要问。一听见缘由,还得追打他一顿!
双双叫他小声。
谢家书塾里多是富贵子弟。他们岂止用土棉布?拿绣花绸巾擦脏了也不过是小事。叫他们听见易澧的穷酸话,易澧要被瞧不起。
在书塾里的这些日子。易澧也学乖了。话一出口他自己觉得不对。双双做个眼色,他已噤声,左右一望,幸亏同学们离得还远。都未注意。
双双替他拭净了,帮他拎起书笼。忽问了句:“你喜欢我,还是明珠姐姐?”
“你。”易澧理所当然道。
明珠不是不好,但离他远了。孩童的眼界就这么一点点大。他当然先选双双。
双双心里好受多了:唔!她在某些方面比得过明珠!
说她小气也好、孩子气也好,她就是这么爱找存在感。
而且。心情一好,她脑子动得也比较快:拿布裁成这样,毕竟不是谁都用得起的。纸不是便宜得多吗?当然不能拿老爷们用的那些宣纸、连史纸来充这个贱役。得是草纸那一类……可是草纸叫人感觉又太脏了。
可以想个办法,造个纸。价格介乎书画纸与草纸之间的吧?譬如办丧事时纸糊的冥器,那个纸就挺合适。但是太光滑了,擦起来不是太方便。
可以比那个纸稍微再糙一点点,也许成本也可以低一点点?就当是“纸抹布”、“纸帕子”这样来卖。岂不好呢?
“我们不和顶级昂贵产品去争——没那么多精力去做研发,没那么多时间去等资金回笼,当然也没有那么雄厚的资金基础。我们也不做劣质产品,用低价去争市场——那只会引起恶性循环,最终把顾客的信心全都耗尽。我们的目标,就是盯准中产阶……就是当中的这一层。他们有稳定的财产,但不愿意过于花费,想省钱,同时还想保证生活品质、又想有面子。我们的产品,要博得他们的欢心,得是日常实用的,价格合理的,质量稳定的。用我们的东西,能让生活更便捷,同时比其他乡村土货更光鲜。”林代的话,又回响在双双的耳边。
她很高兴地回去,准备向林代述说这个新构想。
碧玉则急急往河边去,骤听喧哗、且见街那边行来一群人,还以为跟听说的事儿有关,连忙提起百倍的战斗力,昂头望去——
不是大少奶奶,和所谓的强盗,只是一群不合宜的人。
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有的是官府统一发的褐布囚衣,有的是他们被捉时穿着的衣服,都已经糟塌得几乎看不清本色,像狂风卷到泥坑里、滚了一遍的落叶。他们的人也像落叶般憔悴不堪,如果能碎掉的话,早已碎了。他们的表情差不多无一例外的麻木,偶有几个悲恸、郁怒的,一定是新锁起来的。不用怕,消不了多久,怕他们不被磨砺得跟他们前辈一样麻木,除了埋头默默干活、一天啃两个硬而发霉的杂粮馍馍、喝碗泔水一样的汤之外,再没什么其他活动。官府不需要他们有其他活动。
他们现在也是在干活,都推着车子。车子倒是很堂皇而伟岸的,上面堆着四四方方、结结实实的箱子。箱子里也不知盛着什么,都打着官府的封印,照车辙来看,似乎很重。敢莫是金银珠宝?那须轮不着囚犯们来运。敢莫是土石砖瓦?那箱子车子的待遇又似乎太隆重了。
锦城人其实是见惯这些囚犯的。最近一次,在过年前那三四天,诸主要街道的积雪都靠他们铲掉。其实就算不铲的话,再过几天,雪也就化了,但为赶在年夜里大家有个好心情,官府还是得把街上的雪除了的。听说干这活的时候,很是倒毙了几个囚徒。没关系,谁叫他们犯了事呢?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些许几个苦囚,死了倒还清净。
只不过,从过年到元宵这段时间,他们本不应出现在锦城的干道上。
他们一出现,就好像锦缎上甩了污泥、美人面上有了疮痂。L
☆、第五十七章 河岸苦囚
没人指挥,行人们都避到两旁,小摊贩们也难得肯主动把自己摊子往后挪挪,不是出于礼貌,只是生怕被他们碰到。他们走着、挪着,蚂蚁一般埋头推、拉、扯、拖着沉重的大车。人流在他们面前不断分开,本心是出自厌恶,但这举动仿佛赠给他们某种敬畏尊荣,他们便有了类似地狱妖魔一般的威严。
如果没有某件事的发生,他们过去也就过去了。人们很快会忘记他们,像上完香的香客,回头就忘了庙中泥塑的神佛,该干嘛还是干嘛去。
碧玉也暗啐了一声,半是笑自己刚才失惊,半是去去晦气,然后就急忙从他们身边擦过。
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强盗”。
邱慧天他们还守在河边哪!衙役们也还在,板着脸在问话。
衙役们倒真没有徇情。之所以还押在河边问讯,而没有立刻押回去,这也是有讲究的。所谓“按窝讯”,就在犯罪现场,把该问的都紧钉着问,任何细节都可以立刻与现场细节去搭配,一有出入,立刻可以发现。
那“强盗”却叫着撞天屈,什么都不招,只抱怨:“看她单身一个小娘子,在河边危险,好意要去提醒她是有的。平白无故冲出人来伤我。他们才是强盗。玩仙人跳的!要陷害我哪!”
衙役看过大少奶奶的服饰、也看见了这一圈小厮家丁的排场、再比比“强盗”的模样,当然不信什么仙人跳的说法,把他推转方向,朝着邱慧天等小厮那边问道:“你说他们陷害你?”
“强盗”痛叫起来。
衙役们推的这手法也有讲究,跟什么“分筋错骨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故意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强盗”讨饶。
衙役们嗤道:“推你一下,你就能说是打。可见刁猾!”趁势又威逼他招供。“强盗”实在说不出什么,倒嚷起:“那小娘儿到底什么来头!害杀我等平民!”这样的话来。
碧玉正好到了,只怕谢家名声受损,便劝衙役们暂停,且把他收回监里。细细拷问身份便是。衙役们点头答应。碧玉又向邱慧天道谢不提。回来路上,却见一个苦囚跌倒了。
不知是冻、还是饿、还是生病,一下子。一头栽倒,连累他身边一干同伴都跌倒。
车子欹侧,倒没翻,倒一只箱子没扎好。滑下来,摔在地上。木条钉得结实,倒没有摔开,但里头“哗啦”一声,监运官的脸色就变了。
他快步上前。撬开木条上的钉,扒开刨花,露出里头明晃晃、碧油油的琉璃瓦。是王府等级才能用的瓦。
这是准备给七王爷建行宫用的。
这一行。四辆大车,每车十六个木箱。每箱九十片瓦,都用上好细木固定、刨花隔开,片片都在营造司计过数,要是铺顶时坏了,坏掉的碎片还要运回营造司,用专门的法子销毁,连渣子都不流落给民间。坏得要是多了,营造司要拿监造官是问,监造官要拿每一级的负责人是问。
于是这一级的负责人,监运官,只好拿苦囚是问。
查明木箱里的瓦碎了三片、磕伤了六片,押车的官差们都恶狠狠上去踢打鞭挞苦囚,监运官也动了手。当街一片苦声,无人敢劝。碧玉也心惊肉跳的,连忙擦着路边走了。回去,明珠说了大少奶奶鲁莽行事:“然而只为大公子荒唐。原是不知他年节下哪儿去了。让老太太知道,少不得又一场气生。咱们瞒过罢!”
碧玉道:“原该如此。”又忍不住把路上所见苦囚的处境说了。
明珠也听得眉目落色。
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明珠父亲还没有把明珠姐妹几个卖掉,但已经在接洽中,要不是后边时来运转,明珠也就难以成为日后谢府的明珠,说不定变成窑子里的嫣红,好拿卖身钱救家里的穷了。
她带着惶恐,当差更谨慎。云舟倒是听见了些风声,后来问她结果。结果是“强盗”问不得实罪,要了比罚银,到底放回家里——原也是老街的苦人家,借了罚银还不上,就跑了。
云舟叹气:“竟是如此。”
此事就告一段落了。
云舟回去,还没进院门,筱筱便出来报:大公子在等姑娘。
云舟心头一惊,饶是这样好涵养,神色上也不由微微露出来。及至进去,云剑一身家常暗纹白袍子,正要寒喧,把她相了一相,道:“怎么了?”
云舟眼快,已见他旁边那只伽楠木掐银丝寿字大方盒,便道:“哥哥又把烫手山芋送过来了,还问我怎么了。”
云剑笑道:“偏你能掐会算。”便让把大方盒打开,里头两只匣子,一只掐丝珐琅福寿康宁字方匣,上有签子标着“澡豆”,又有一只行云纹紫檀匣,上头标着“药脂”。云舟对此好奇,探头看,里面还分夹层,最上层四枚牙筒,一般儿的五寸长短,指头粗细,分四季题颜,第一枚淡青色,刻春原新草图,又有蚊足般“辛夷”二字,打开,乃是辛夷香;第二枚作湖碧色,接天莲叶中点数茎嫩荷,是薰陆香;第三枚枚踯躅色,刻画驿道山墙、槲叶枳花,为沉香;第四枚伽罗色,作雪景梅枝,却无香——前三种香气俱为君子喜用之香。
云舟瞄了云剑一眼,云剑摊手。
这四枚牙筒尾部俱穿孔,可系于带上,不系带也可直接置于囊中,供系绊的细绦带与供放置的绢囊也已备在旁边,小囊俱只有筒子这样大,素色暗花,沉着可爱。口脂之外,另有熏衣香,无非蘼芜芝兰、流黄郁金等物,盛玉盒中,各各标明,这是第一层。打开第二层,乃是两只金装象奁,一为发泽、一为面药,打开来,每只象奁中各有一只暗花蝠来银盒,一盒微作白檀香、一盒无香。面药却作了一大一小,小的是备人随身携带,也配有绢囊。往下第三层,乃是双鸂鶒鎏金盒,盛的是涂身香脂,量更大,故占了整整一层,一般是备了两种可取用的。
云舟全看完了,叹道:“想得倒是周全。”
云剑苦笑:“别提了,说春天京城也干燥,叫人捎了给我,说行途得用。谁用这个?”
云舟也不问是谁——知道是七王爷——但抿嘴笑着,比开手掌作翩飞状:“现有人得用啊!”
云剑“嗐”了一声:“你再说,我真也给他去了!”
看来已另有心意到蝶笑花跟前,这一盒是留给云舟的。云舟低了低眼睛,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大哥哥,你自己当心。”
云剑答道:“我省得。”L
☆、第五十八章 装穷过新年
年刚过完。今天风大,树上的雪被吹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