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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小大佬一问快似一问:“你不知道?那边联络中断了?”
“爷说的是。”报信的这人想说,真好大的水啊!除了祖辈听来的,河床改道那次,再没见过这样的水了。河堤一年一年往起修,总比从前结实,虽然年年有小溃口,等水过完了还往上修。都知道溃了水大家遭殃,谁敢和烂泥往上糊呢?当中必然也有贪白污的,终归结了末那堤岸是可靠的。谁知轰隆就垮了?整条河水往外崩啊,跟那里闹了一片海似的。也是堤岸经年修得太高了,四野乡村地势都比河面低,一淹一个准。如今急流还在那儿湍着,上头冰水泥沙全没过完。有几条船,结实的,船老大水性好的,勉强在那儿救急救人,也传些消息,间间断断的,谁知道个确儿呢?
小大佬抚掌恻然道:“这么一说,救灾的一时也进不去了。却总得预备起来,一有办法就救进去。里头咱们既然进不去,就指望着地方上的官员兵丁,还有被困在里头的俊章营兄弟,能上体皇上仁心,帮着救抚黎民百姓了。”
报信的直眨巴眼。旁边聪明的师爷,已然听懂了,附和道:“不错!第一是预备物资,第二是尽快跟俊章营兄弟并地方上取得联系。现在情况不明,却不敢先惊了皇驾,只好先把已确实的消息报上去。”
“先生提纲挈领。”小大佬赞叹道,“便按这个写折子罢。”
师爷去舐墨试锋,且提醒小大佬道:“俊章营虽非太子的亲兵,追根底,这次也碍着太子,终须通个气儿的是。”
小大佬醒悟道:“亏得先生说起。”便叫人准备礼物盒子,往函樱巷里去。
京都古城,地名都有来头,石狮巷里没有石狮、函樱巷里没有樱花、掐耳朵眼胡同里没有耳朵,究其原,都是有个故事在的。故事里的信物淹没了,故事可还流传下来。
譬如这函樱巷,说的是某朝某代,有个书生赴京赶考,借寓娼家——说话的,你差了,人家考试去呢,住个饭店旅舍也就算了,怎么睡到娼妓家里去了,这还是安心读书的人吗?唉,看官,一瞧你就是穿越来的,不知内情。原来俺们古代,旅馆业这不是不发达嘛?小旅店臭虫蚊子结伙,不是长袍相公们适宜的居所,大旅舍多给点钱,伙计兴许能帮你收拾得干净些儿,终比不得自己家里主母安排着做惯的嬷嬷丫环们,何况毕竟人杂声聒、来往纷扰,不是念书的地方。因此又有经营院子的,就是把整个院子包租,伙计也管粗活,细使唤还得另外雇人,这样住得是舒袒,开销也大了,只适合整户人家过来外地人。
那末看官你说,就个孤身男子上京,盘缠有那么点儿,不算顶丰盛的,平常在家里却娇惯得很,从半夜夜宵放盐还是放糖、到中午窗帘子是全放下来还是半卷,都要动一点“莼鲈之思”,动点酸笔墨、洒点思乡泪的,这么个人儿,还要叫他专心攻读到考试那天,他是住什么地方才好呢?
有人住寺院去,佛门净地,图个清净!素斋且也洁净,说不定遇见个风雅僧人,还能论论诗文。再说不定有个别的什么文人来游寺,还能攀上交情。缺点是整天吃素,不敢动荦,动荦也只好自己到山下开斋,遇见那好吃肉的主儿,得憋烦坏了,再则是和尚帮着打点铺盖针线,终究没有丫头嬷嬷细致,偏生寺里又是不好进女眷的。就是头猪,都不敢养母的,怕带累一寺清名,成了笑柄,日后开不开去,别提招香客与留宿信众了,这岂不是因小失大么?因此别处野寺不敢说,至少大陵朝里满京城的寺庙,就没有敢胡来的。若是娇养的孩子,就不爱住这地方。
那就只好住进人家家里去了。这家得是做惯生意的,才能不仅欢迎外地陌生人住进来,还欢迎陌生人的朋友在这里会客。这家里得有女人,才晓得嘘寒问暖,调些羹羹水水、做些连连缀缀,更能帮忙搭配一下扇儿帽儿什么的。这女人最好还懂些文人的勾当,这才能告诉外地人,什么书到哪儿买合适,什么墨又是哪个铺子调得精,若是你新写的诗作她能念出来,还能给予真诚的赞美与鼓励,那就更妙了。当然,最后的最后,这女人不丑,会让你新交的朋友给你一定程度的羡慕嫉妒恨,必要时,她也不介意陪你睡一次,这就完美了。
请问,符合这一切条件的,除了娼家,还有哪里呢?
倒也不是顶出名顶当红的名妓,但是品貌舒服、言语体贴、姿态柔顺,家里还有帮衬惯了的老妈子、机伶劲儿经受住了考验的小丫头、厨艺得到前人们肯定的厨子——说不定还是您的本乡,那口味就更合适啦!这种家居型的娼妓,生意不算顶好,却要自己应付一家子开销,整天拉客人来岔开腿做事呢,又太累,招个客人常住倒也不错,权当做了临时主妇,又体面、又有固定收入,也不影响以次数计费的生意,岂不好呢?
更何况,要是有讨厌的客人撒泼、又或当地无赖闹事,她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嘘”一声:“轻些,我们院里可住着应试的少爷呢!”闹事的一盘算,应试的少爷虽然并不一定当上大官,可万一当上了呢?犯不着得罪不是?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又是额外的好处。
因了这个,多年下来京城留宿外地读书人的娼家,就越来越多了,渐渐成了一门行当,人嫌“娼家”难听,就改名为“书寓”,里头的书寓女主人,也有尊称为“女先生”的。照理说女先生温存,外地学子寂寞,日夜相处一起,如同水土气候都合适的温床,难免滋生出风流韵事。实际上呢?L
☆、二十八 伤多累美人
相处时自然各取所需,末了风一吹也就散了。大家都是成年成熟人,不至于那么容易伤筋动骨。而且这年头,许多人的心都变成了石头啦,而不是花种子,捂在什么样的温床上也开不出花儿来,最多就是当时暖和了一点。
曾有这么个书寓女先生,后来落难了,犯了官司,一看上头的官儿,就是从前在她家宿过半年的客人,可高兴了,以为这下可得笔下超生。谁知那官儿认清她是谁之后,办她案子办得更严苛。为什么?几分为了故示公正形像,还有几分意为恨她这么狼狈丑陋出现在他面前,毁了他心中仅有的温暖回忆。
也莫嫌他残忍变态啦!官场上,这种人有的是。只要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周围少不了一堆人奉承他呢:“爷说得是!”“长官说得对!”
真的动了情的,在这许多年里,却也有过几个。
其中一个就是住在函樱巷里,当时这巷子还不叫这名字,总之有个书寓,给他住了,他也真喜欢上了女先生,可惜女先生的母亲,那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也不是女先生的生母,就是买了这么个女孩子来,调教成人,要指着她赚钱了,一见宿客动了真情,大喜,今儿哭诉说有笔外债、明儿恳求说置一套新头面撑场子,一来二去的,敲了几百上千的银子。那宿客也不是富可敌国那种人,被搞得囊空如洗。女先生可怜他,宁愿跟他私奔,住在破庙里,末了拿私藏的最后一块玉坠换了银子,让他能进考场赴试。
他才动身。女先生的养母访到了他们在哪儿,又把女孩子劫回去啦,还叫她做生意。女孩子抵死不从,啼哭反抗,被揍了个结实。正闹着,外头来报,说喜榜出来啦。客人高中啦!
养母当时就呆了。还不敢太信。人捎来了一封信函,是从樱桃宴来的。
原来春闱高中,成了天子门生。都要赴樱桃宴去。那宿客挂念女先生,一时脱身不得,就在碟中取了一枝樱桃,封进信函。叫人送来,好警告那养母收手。
养母打开信函。但见里头红滟滟的樱桃,竟化作了红宝石!耀得满室生辉。养母当时就瞎了。女先生打扮起来,戴上宝石樱桃,凤冠霞帔上轿去。成了诰命夫人。这巷子也就叫函樱巷了。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你要拿户部的卷宗,一年年、一届届的往上数。进士老爷们的官眷,全都是清白人家的闺阁小姐。经得起考证的。一直要往上数到半甲子,才有那么一位奇葩,娶了个“娼户之女”,当年就被参了个“不孝”,最后没参准,但这位奇葩毕竟也没获重用,放到外省去,官职最大也才作到詹事而已,若干年前家眷已经换了一个了,也不知原来的是怎么了,病死?还是失踪?又或原来那位改了姓,也摇身一变化为好人家女儿了?卷宗里完全就没提。这位王詹事也已告老还乡,若干年之后大约黄土一埋了事。谁还会在乎他的故事?
函樱巷却还在,一棵樱树也没有,像所有老京城的混油子,地上一躺,横竖横了,你拿他怎么办吧!
胡侍中的院子,就在这里。整条老巷圆石铺面,据说就是他出资整修的,好方便街坊们出行,是件善举。但他自己的门脸子,也就那么旧旧的、寂寂的,极含蓄。唐家的家人老远就挂上了笑容,踏上他们家的门,把主人的片子递给门房。
门房接过片子,看了他一眼,熟人么!也不用念片子上的字,总之先叙两句交情,态度是顶顶客气的,倒也说不上诚恐诚惶,一边就看了茶,他差人到里边回禀去,又道:“太子爷前还请侍中呢,也不知这上下过没过去。您老哥知道我们侍中,再不肯走正门的。我呢又不好擅离职守。这儿还请您老哥看我面上,等一会儿。我叫孩儿们里头问去!”
唐家的家人满面堆笑:“是啦!规矩管规矩么!有老哥你陪我唠嗑,这趟差使瞧我出得够多么好呀。”
胡家门房笑了:“得了老哥!您别诳我,我知道您是想我这盅茶来了。”
“真格的!”唐家家人很内行的嗅茶香、辨茶色、品茶味,“新茶啊!南边也是才产吧,千里加急送过来也才能到?老哥是怎么弄到的!这门路,啧啧!”
“也是巧了。要不怎么说挨着天子沾光呢?”胡家门房也不愿明说,又叫唐家家人欣赏花砖墁壁级级高圆坛子上刚弄来的那几苗金雀花,两人讲究一番。等里头的人传出话来时,两人的交情已经越发深厚了。唐家家人压低嗓门问:“不怪我请教一句老哥,今趟差使非比寻常。你也知道京南道水路截断,再后头的新茶也上不来了。”
胡家门房遗憾点头道:“是啦吧!”
唐家家人道:“误是误不了太多,终归眼下这关要过。我家主人有请侍中商议,你看侍中今儿神气如何?”
胡家门房一听这问得,忍不住嘻开了嘴,掩面拉他袖子,悄悄儿道:“前头新娶了夫人至今,侍中神气好得很。老天也凑趣,没烦难事打扰他老人家的兴头,不然你看他老人家如今还能在家里不能呢?”
唐家家人知道他说的意思,是水患并不严重——对当地黎民是严重的,这不用说全知道——但对官场政治生态严不严重,则得探听了才知道了。听胡家门房口气,还不要紧,唐家家人就有了准主意,进去里头,给胡侍中行礼、递了信,说了主人在丁字口酒楼候着。胡侍中也说准去。
唐家家人候着胡侍中出门,无意中见两个婆子捧着彩花漆盒走过月亮门。唐家家人想,这大概是给他们新夫人去的?成亲也就是几十天吧!唐家还给送过贺礼呢。也真不知那女儿是作了哪辈子的孽,嫁了胡侍中……
唐家家人正想着,胡侍中已经收束停当,可以出门了。唐家家人连忙引路。
唐家的小大佬已坐在酒楼雅座中了。厨子以今日新鲜食材,拣拿手的做了几样菜,正上得一半,胡侍中来了,未经大门,是懂事的小二从后头楼梯引过来的。
他们在雅间里说话,唐家家人在外头候差,跑堂的招呼:“老哥,咱们这儿有新做的醉蟹,拆盘子尝尝?”唐家家人辞道:“不了,还当着差,怕腥气。”跑堂的自作主张道:“那就封一瓶子,请老太太尝尝!”唐家家人未置可否,开了两句不关痛痒的玩笑,要了把花生,自己在临窗的凳子上边剥边吃,却听有酒客谈讲道:“……真是男人只要有财有势,就不愁没老婆。”
“那还用说嘛!”
“嘿,你还别不信!现有个例子——”
“没说不信呀。”
“嘿你这人怎么回事。”想摆龙门阵的酒客上了火。
“怎么了。信你还信错了?”答话的酒客委屈了。
“你说信了,我还怎么往下摆?你得说不信,我才能给你举例子哪!”
“哦!”答话的酒客拖长了声音,“那我还就不信了。”
“我说了你就信了!”摆龙门阵的酒客果然来了兴致,“你知道胡侍中讨了多少个老婆?”
“老婆还能有多少个?就算是当今天子,真龙镇天下,他正宫皇后娘娘,也只能有一个。”
“那是那是。我说差了。你知道他讨过多少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