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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老太太往常都去避暑的,今年怎么热天过半了还没动静?总有她的道理。姑娘怎么好贸贸然就去劝?就算去,上头还有婆婆哪!姑娘要跟太婆尽孝,也得先过着婆婆。人家小姐叫你,是小姑子亲爱。姑娘要不过了婆婆就跟着姑子去了,这又是姑娘没周到。亏得这里四小姐真是好人。替姑娘想着,还赞着姑娘,若换了哪个小姐——嗐!嬷嬷都听说了——姑娘还是自家小心着点儿!凡事多奉着婆婆,总归没错的。”
教训到这儿,都是好的,但娘家嬷嬷随后话就有些岔开去了,先说着婆婆跟亲娘总是不一样的。叫大少奶奶多注意……好吧。这也算是扣题。再之后则说着谢府家大、人杂,姑娘在这边做媳妇是不容易的,嬷嬷都知道……
这就太招泪了!
大少奶奶自生产完之后。本就易哭易感,将近一年,好容易才把心绪养得正常了些,听她一言。顿时又红了眼眶,拿起帕子来印着眼角。恼道:“我才好了些,你又来勾我!”
娘家嬷嬷忙谢罪,又说些闲话来,引得大少奶奶重又笑了。至晚。大少奶奶受着娘家嬷嬷的指点,便到大太太这里来请安,并带些瓜李孝敬大太太。
天实在是热。大少奶奶着凉纱衣裳,揣着湃凉了的巾子。有丫头打着扇,到了大太太这儿,还是微微的汗。
大太太性情整肃,见人讲究衣妆齐整,但这样的天气里,连她都有些吃不消,故此这两三个月里,只有没太阳的时候才会客。大少奶奶到这里,听说林姑娘已来过了。
天热,书塾也歇了功课。只有偶尔几个特别用功、又不必举家去其他地方避暑的学生,譬如澹台以,还可以跟先生切磋一下。这种切磋据说也是脱略了行迹的。大家赤膊来交锋字眼、研讨斯文。哦,还有谢云剑!据说他还是每天一大早练拳走马,出一大身的汗,痛痛快快浇了澡,衣袍也不穿回去了,就这么凉敞着跟先生啃八股文——
对,就连被誉为“朱门风流谢大”的谢大公子,这上下都收心专攻八股文了。而“柴扉墨重澹台”的澹台以呢?也是今年去秋试,但跟先生说的还是诗词歌赋,间或也有说到四书五经某字某句的,纯学术研究,并不专为应试。先生固然喜欢这种学术型的学生,但也难免要提醒他:“功名要紧。你有个功名,府上也宽裕了。”
澹台以便把八股的章法从头背一遍,足足背了两刻钟,然后问先生:“有没有错?”
没有。
澹台以再把四书五经从后面开始倒着背。这次,先生及时叫停:“可以了可以了,我知道你会了。”
澹台以便问:“那先生看,我们现在不谈诗文,准备考试,那不碰诗文,更准备什么?”先生眨巴眨巴眼睛:“多背几篇范文?”
澹台以开始背范文。先生再次叫停:“你!你你你!难道把天下所有中了举的文章都背下来了不成?”
澹台以道:“不是的。是能看到的,又确实是好的文章。中了举的也有差的文章,那种我背不了的。”
“好吧。”先生道,“那我们就讨论诗文与经学吧……”虽然不是直接押题的学问,好歹文笔精进、学问更透彻了,理论上来说中举的可能性更高。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云剑根底毕竟没澹台以这么扎实,对于最可能考到的知识点,还是临时抱佛脚的巩固着。他把自己锁在书房,一来确实忙,二来听说老爷太太都越来越紧张了,反可能影响他温书的人与事都投以怨念。过节时与家人同乐,那是不得不做的,除此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了!——大老爷说“什么都不要想”,那是全心全意的。大太太说“什么都别想”,那要略打个折扣,因着林家的家产,大太太授意云剑,是想吃进来的。光这笔家产本身,虽然肥厚,但对大太太来说也不至于重要到排头一号,然而她正跟二房争掌家权柄,若拿到了这笔钱,拿出一部分说是她经营得法拿到的利润,就可以一举将二房压倒了,再分一部分添补娘家、留一部分作私房……唉唉!岂不好呢?
她特意叮咛云剑,在不影响考试的前提下做这事儿。云剑说了,只要先前的势头安排得法,后面都不用他再盯着,事情就能成了。大太太就放了心。这会儿,大太太琢磨着,说什么“自然能水到渠成”,也不知有几分把握。她有点儿后悔,但这时也不能叫停,放手让人家赚去!她疑心云剑十分心力里,至少有一分还是要放在林家产业上的。好在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十有九分,就比人家百分之两百还厉害了!——却也到此为止,不能再让他分别的心去。她对云剑精力的紧张程度,就比大老爷更甚了。
就连谢老太太,不知是不是感染了紧张气氛,今年破天荒的迟迟不去山上避暑,说要照顾家里,怕她一走,下人乱了,影响云剑应试。
云剑为此,格外要表现出用功的样子,好让大人们宽心。他不再去大少奶奶那儿,免得大人们焦灼,迁怒于大少奶奶。
他还记着张神仙算的命:大少奶奶寿数短,救是救不回来了,若能面上疏着她些,还能为她延一延命。
这年头,不论男女,寿数其实都不太长。像谢老太爷、谢老太太这样年纪的,算很有福气了。从小到大,死掉的人有多多少呢?穷死的且不论,就连林汝海与谢林氏夫妻,算有钱了,说病死也不就病死了嘛!云剑觉得,若能把大少奶奶拖到中年再走,也算可以了。
张神仙近来却有口说不出苦。
他对自己的卜算法,一直颇有点自负,不然不至于朝廷还没觉得、他就算出了云剑的龙气,千里来投奔,压着云剑的龙气不叫朝廷发现,并全副心意的辅佐云剑!
但近来吧,咳咳,事情在哪里出了岔子?云雾越来越浓,简直到了伸手难见五指的地步。他也只好摸索着走了。
究其原、溯其由,都从去离城奔丧开始。
难道是算计别人的家产,干犯了天怒?不会啊!秦失鹿,群雄并逐之,为失其主也!——林家的家产也算是失鹿嘛。就跟争天下一样,赢了就是主子,没关系的嘛!
事实上,根据张神仙的算法,离城一役,倒是谢云剑争天下的练手哪!不但没妨碍,而且应该操练着!
这突然涌起的云雾,张神仙觉得,像是实然出现的其他怪物,不晓得是龙是蛟、是蜃是夔,总之把一切都搅乱了。
以前没发现这个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的呢?难道天不喜欢云剑成龙王,所以派其他异人搅局?难道天意虽偏向云剑、但什么异势力要来与天意争竞?难道是云剑要有的什么助力,暂时不服云剑,所以搅起乱局,要看云剑有没有本事收伏?
张神仙伤透脑筋,也谨慎多了。
林代在府里倒是得了难得的清闲。大家勾心斗角,把她当作废子闲篇,暂撇在一边。她有了时间精力,又布下几条线去。
易澧学塾功课空了,她就亲自教着易澧功课。
学塾里的先生要教小孩背三字经、千字文,林代倒不看重这些。
首先,林代还是跟易澧下棋。黑白围棋规则再简单不过,但下起来千变万化,很考较脑力、培练智商、养植定力、开拓大局观——根据杨律见解,是这样。
杨律,林代上一世的boss,对林代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林代甚至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某种倾慕之情,但最终还是化为对长者的敬重。他说的好多话,对林代帮助良多。他的存在,弥补了林代成长路上父母的缺席。L
ps:注:大人,当时被用作对父母尊长的通用敬称,并非专指官员。
☆、第六十五章 胭脂正背夕阳飞
如今林代正把从杨律那里学来的知识,拣简单的,教给易澧。譬如围棋。
林代惊喜的发现,易澧真是很聪明的孩子,一开始如顽石,琢磨之下开始露出玉石的光泽。围棋的规则,他已经掌握,从开始急着吃子,到现在学会了防守和抢地盘。林代先前让他三十个子,还能把他吃光抹净,现在让二十个子,基本平手了。对这孩子的未来,林代有了信心。
若说围棋只是智商、情商的检测与训练,那么接下来,数学,林代就是真的在教易澧本事了。
这年代不重视数学,所谓“数”、还有“算”,往往跟天文巫卜联系起来,带了某种神秘色彩,那些玄而又玄的所谓推演法,地位倒是稍高一点,但其实没什么实际作用,真正的数学,被视为工匠的技巧,读书人完全不用掌握。但林代重视数学。她用水果、棋子、糖块,教易澧用了数字的概念,进行很简单的加法。一开始也是很艰难,但在食物的刺激下,易澧终于入了门,之后是循序渐进的问题。他聪明,但不是天才。林代也就慢慢来,不着急。
还有认字。林代拿古诗中最简单而可爱的,教易澧当歌儿唱,并不急着让他把发音跟字联系起来。也教认字,选了最简单的几个字,在地上划。每个字编个最简单的故事。一天两三个、一两个新字,滚动复习。
这都是杨太太教孩子的经验。正是杨太太打消了林代对杨律可能产生的一丝绮念。林代还记得夕阳西下,略丰润的杨太太抱着孩子,对林代道:“上帝给每个人礼物,不急呀!学会欣赏这世界上美丽事物、学会喜欢这个世界和喜欢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我的礼物在哪里。”林代自嘲。
“那就先从身边能喜欢的东西喜欢起来。慢慢的,你会发现的。”杨太太道。小孩子在她怀里踢着红润结实的腿,咕咕的笑,像一只鸽子。
林代偏过头,看杨律坐在远些的摇椅里,陷在深深浅浅绿色盆栽中,斜阳余晖在他眼镜架上闪烁。他望着她们。也是微微的笑。那一刻林代觉得自己像他们的孩子。
——是孩子,不是妻子。
那一刻林代知道杨律确实是她生命中的礼物,但不是她共度一生的良人。
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呢?就算全世界被洪水淹没。只要握着他的手,都可以认命的闭上眼睛?林代在找。就算短命暴毙、莫名其妙到了这个世界,也还在努力、在找。
因为还没找到,所以怎么可以放弃。因为还没找到。所以怎么可以不好好保重自己。
林代牵起易澧的手,教他划一个“千”字。说:我做了一千个梦,梦里都有你。
“真的?”易澧吃惊。
“假的。”林代大笑。
易澧顿脚。林代招呼他吃了凉面、喝了紫苏饮。双双捧了玉碾子来,林代检视无误,还叫放回匣里。她牵着易澧。亲自给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送去。
路上,易澧忽想起来,对她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都有你。”
林代顿了顿。看老太太院前水畔黄苇丛中,一队水鸟背着斜阳飞去了。翅尖点着一抹胭脂红晕。
唐太守接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王爷”还真是被派到离城来了。上头心意已决。只不过盛夏暑热,大家都苦暑,朝廷体恤大家,故未发公报,预备留待天凉些再发,王爷的行府,也是天凉再发令锦城动工,明年得建好,那时王爷必须得离京住在锦城来。这还是宫里相熟的公公,私下给唐太守透了口信,叫他准备准备吧。
准备……怎么准备?太守本来是锦城最高长官,王爷一封过来,虽不夺取冶事权,但以此地为食邑,相当于派下来一个土皇帝。太守从原来的“天高皇帝远”,一下子变成有个小皇帝呆在身边,那滋味是不同的!从前很多可以自己决断的,恐怕就不能自己决断了;很多可以自己享受的,恐怕就不能自己享受了,万一哪天不小心触怒王爷,给王爷抓着小辫子,说不定就遭大殃,这也都罢了,本不过是为人臣仆的应有之义,可是、可是——
唐太守对着京里派来的信使,老泪就要纵横了:“是那位王爷哎!”
“嗯。”
“那位王爷,该怎么接待?”
“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信使竟然打起官腔来。
“该怎么——”唐太守看看没外人,心一横,捅破窗户纸说话了,“那可是七王爷!他老人家不是铁打了心的,咳咳,好男风么?听闻圣上与太后都不乐意,是么?那王爷到了这儿,我们怎么接待他好?不顺王爷的意,会不会有违做臣下的道理?顺了王爷的意,圣上责备我等佞奸,如何是好?”
那信使哼唧了一声:“太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还不懂呢?”
太守懂!太守这不是有厚礼奉上嘛?
信使这才掐着太守的耳朵说重点了:“王爷府里到现在都没王妃,太后能乐意吗?但这么多年了,太后和圣上能有把王爷拧过来没有?没有是吧!过来食邑一会儿,您就能把他拧过来?您比太后和圣上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