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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眼前的青空盘着髻,和以前一样好看。但这也意味着一件他不想承认的事,她已经没有像少女一样炫耀自己的长发的资格了。
在额前碎发落下的阴翳中,他一双绿眸忽明忽暗,只有鼻尖被夕阳染上了没有一点闪光的金色。长刀、铠甲、护心镜一件一件在他近乎粗鲁的动作下被装进远行的背囊,但他却觉得世界都轻得快消失了。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么?”若有若无含着关切,青空一如既往表现得像个前辈,她问他每句话都不会靠得太近,却语气亲切得仿佛已经见过他的前世今生。
不言不语的落日余晖照亮多年不变的景色,这片铭刻在他脑海中的景色里有一棵永远温柔的樱花树。刚刚盘起头发的青空站在樱花树下,脸上是一如从前的表情。可高杉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嗯。”他皱着眉头低沉地应声。
烦人,手指又被划破了。高杉出神地看着中指上渗出的血珠,青空却忽然从背后靠近了他,比肩立在他身边。
“上战场要多杀敌哦,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了。”她说。
在青空沉空盈盈笑眼的注视下,他不自觉让开了位置。
她一边走近了一步,一边笑着问:“前一阵的话,跟朋友们……嗯,战友们,相处得好么?”
高杉在自己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肃起了一张脸,当他发现自己正用很难看地表情对着青空沉空,这对方却已经仿佛了解他对此不想多言。
青空颔首并向他俏皮地眨了眨眼,走过他,俯着身子把他刚刚乱塞的物什都拿了出来。那双白皙的手把一切都替他中规中矩地收好,画面感很温情,她和他都一言不发,夕阳在她的眼角打下了小小的阴影。
她为什么能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气中还有着尚存太阳余温的她的香味,在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他沉醉其中。那真是一双灵巧又好看的手。他不禁想,可是,在那个晚上……
*
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里年轻的小姐和高杉都好像是确实存在过的,场景我也很熟悉,那正是青空家的庭院。但没头没尾的梦境因为一阵莫名的心慌终止了,就在我也在想“那个晚上”的时候。
下人房里一片死寂,这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关了灯的深夜意味着彻底的黑暗。
方便主人召唤我的电铃没有响起,我抓着自己卷卷的头发,一边拖着沉重的步伐摸黑打开电灯。
眼睛尚未适应刺眼的光线,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走廊传来人走动的声音。当我侧耳倾听,确认了那个脚步声绝不是半夜回来的少爷。
那么我就很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了。
带着从梦中惊醒尚未平复的心跳,我走出房间。走廊尽头亮着灯,我很容易就注意到那个方向,稍微侧耳分辨一下,那里还有细微的声音。
也许是刚刚从奇怪的梦中醒来,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头脑不太清醒,但是这种不清醒的状态却让我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大胆。也许以往的夜晚,看到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惶惶不安,但今天,我仿佛在冥冥中被命运指引,走向那点光源。
是高杉。
当我看到那个走向天台的人影时,脑子里居然只是机械地反应出了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已经平静得像是乘风归去了一样。我看着高杉,他在夜晚骤起的寒风中披着一件黑色的单薄外杉,那件看上去就很轻的衣服在风中翻飞,黑底之上勾勒舒花卷草的金色花纹随之变换形态。
感觉自己仿佛与世界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墙。我站在夜风之外,旁观着高杉独自走上天台边缘的单层台阶。他斜倚上栏杆,点着了烟。
刚刚离开温暖床铺的高杉显然没有时间梳一个帅帅的发型。他的短发略显凌乱地向下耷拉着,月光在他的发顶轻轻打下一个莹白的光弧。他不过多抬起下巴而只是尽量用眼睛向上看,就那样望着头顶的月亮。不哭也不笑的苍白的脸反映出孤独的孩子的特质,高杉上望的眼睛却阅读着大人世界的悲伤。
这是我对高杉的印象:迷人、危险、外表脆弱。现在他就是这个样子。
夜风呜呜地吹来一些缥缈的歌声,我也不知道高杉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歌。反正我内心是腹诽的,深夜对月高歌……又不是来自北方的狼族。
从黑暗中轻烟一样升起的古怪音节,连缀起来形成快乐的曲调,悠扬顿挫,仿佛在做游戏的孩子。高杉置身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中,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除了嘴唇不知疲倦也不知伤悲地开开合合。
因为抽烟的动作,歌声时断时续,却有着很清楚的欢快调子。
当我搜肠刮肚想找到他哼唱的歌谣的出处时,高杉已经看着我了。
“喜春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先叫了我。
专业的管家这个时候才不会感觉尴尬,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自己一点也不怕高杉。这种情况好像有点像偶像剧里面霸道的男主角忽然露出脆弱的一面,然后女主角就被激发母性光环了。不过母性光环这种东西真的适合我拥有么……
“高杉先生,您怎么起来了?之前受的伤没问题吧?”我一副优秀的管家嘴脸。
高杉勾起唇角笑,单只绿色的澄净的眼睛正当月光,就等着我接着说话的样子。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即使这种无聊的事情,但是看见高杉笑成这个样子感觉怕怕的。“晚上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走动的声音,所以就追出来了,”看他笑得完全没变化,我赶紧补充:“一出来看到您一个人往这边走,脸色也不太好,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就跟过来看看。”
“是么?”他说头一句的时候我还不敢抬头看他,但他又不继续说下去,所以在又一阵夜风把我的卷毛吹得晃晃悠悠的时候,我偷偷抬起眼。高杉一只手轻触着自己的脸颊,失神的表情,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脸色很不好啊……”
高杉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刚刚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可是在发呆呢,管家先生?”他又问。
反正今天晚上脑袋乱糟糟的,我感觉自己无法像之前那样看待高杉,我干脆想什么答什么:“因为听见了高杉先生在唱歌,所以在想您唱的是什么歌。”
“夜兔的儿歌。”
我一开始不认为他会回答,可也就是高杉今天忽然有了兴致,他语气淡淡地回答道,也没有下文。
高杉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唱夜兔的儿歌呢?
江户的月亮温柔无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唱这种东西?”
我一定是做梦,高杉今天好善解人意啊,天!
“好奇都写在脸上了,你这个家伙真的以前是个从事演艺的小丑么?”
好的,高杉今天不正常,高杉今天不正常。哎呀,能跟他如此诡异地处在一起的我好像也不太正常。肯定是今天这个章节的打开方式不对!
“你听,前奏的调子是这样的……”高杉沐浴月光,声音沉溺在说不清的温柔快乐中,哼唱着。当他收了曲调,只剩下一只的眼睛变得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清亮,“你家小姐说要这样唱,而且可以在唱的时候这样……”
脚底的二齿木屐发出微微响声,并不高大的男人轻盈地转了个圈,正当天上洒下的银白光辉,宽大的黑色外杉迎风翻飞,衣角金边如水流动。一下一下,好像孩子们跳房子,轻盈的舞步。
“在童谣的最后,孩子们都长大了。”
熟练地小幅度演示舞步的高杉对我说,我猛地看着他的脸,也正对上他清透的目光。
“等拳头有了力量,就开始学会战斗。不想要那么早地染上曾经的伙伴们的鲜血,所以选择背上行囊到广袤的宇宙去。只有无边无际的宇宙才能承载一个形影相吊的渺小夜兔的满满孤独。夜兔的孩子们,继承了血性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孤独地战斗下去,生下孩子,再让他们继续战斗下去。顺着血脉流淌的暴力和不安,可以被鲜血安抚,而夜兔的血液,就要这样延续流传下去。”
变幻多端的步子并不重在体现舞者的技艺,而是单纯地、不知疲倦地连续跳着,好像跳舞就是那么一件至高快乐的事情。随歌声起伏的足步很少停留地面,仿佛就是一首没有终焉、不用落地的舞曲。
“战斗啊、战斗啊,夜兔的孩子们还在重复着战斗,可是宇宙啊,能去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多,我们生活的世界可能不是那么大。等到有一天,在战场上重逢,欢笑地叫出彼此的名字,踏出走向你死我活的步伐,我们还会在一起。”
木屐最后在天台的地砖上画了一个圈。连到结尾,都是快乐的歌。
小姐教给高杉的歌。
高杉抖了抖略显凌乱的衣衫,我又一次不经意看到了他胸前挂着的玉坠。
“好像天气还是有些凉呢。”高杉心情好了很多,声音都不很低沉,“出来吹了这么久的风,也该回去接着睡觉了。”
“呃,嗯,高杉先生,您的伤还好吧?”我被今晚的高杉刷新了认识,所以口不择言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问他这个干什么,呜呜,感觉自己好多嘴。
“今天意外地胆大呢,喜春雨管家?”高杉发出低低的笑声,“谢谢你的药和绷带,还没告诉你家小姐吧?”
我老实回答:“没有。”
“那就别让她知道这些小事了,”独眼的男人谈起这些语气并不十分在意,甚至还没有解说那首儿歌的表情认真,“最近也在试着接洽宇宙海盗们,听说他们在地球产业不少,所以来江户见识见识。这段时间住在你们家里,可能很多事还要你出力。”
唉?是不是到我表决心表忠诚的时间了!既然高杉都这么说了,我是该先跪下,还是直接抱大腿?
高杉一定是看到了我闪闪发亮的小眼神,虽然我的眼睛确实有点小。总之他十分友好地邀请我回去睡觉:“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嗯,我也觉得这个时候我再发个眼神邀请他可能也不太好。所以我稍微矜持了一下,就满怀终于找到了组织的好心情回到自己的被窝。心里暖暖的。
闭上眼睛,我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我不安分地进入梦中,迷失梦境前忽然想到了刚才看到的失魂落魄的高杉。我心中有着奇怪的好奇和相信,指引着我继续旁观梦中逐渐展开的画面。这个时候,我还在努力做一件事。
去找玉坠,去找那个曾经属于小姐,现在挂在高杉的胸前的玉坠。我坚信那可以印证梦境的真实,而玉坠会为我解开更多疑问。
*
可是就在那个晚上,那个男人把这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握在了手里,他用他满是男性体味的汗液污染了它。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用着双手抚过自己猪猡一样的身体,他苛责她不解风情,想让她变得和自己一样沉湎于片刻欢愉。他用最无耻、最下流的话侮辱她,感受着神女一样的青空带给他天堂般的享受。而她灵巧又美妙的手,始终柔然温存得像个情人。
高杉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呐,晋助,”
他不知道她刚刚叫了他多少遍,只是他如梦初醒地眨眼时,青空已经正对他,就那样宁静又美好地站在他眼前。
她的黑色的眼睛这一刻无比明亮,仿佛早已注视了他很多年。她的声音轻轻的:“弽的话,用这副可以么?”
在青空家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下,微微起了一阵风。
青空拿出了自己偷偷准备好的弽,那个完全纯白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很容易被弄脏。
高杉瞥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弽,那是自己一开始收进包裹的那个。
而青空捻着她准备的那一副在他面前晃了晃,愉悦的笑容里又好像藏了什么小心思。
“这是送别礼物,要好好收下。”
他突然想到,面前这个漂亮的女人很柔弱,真的很柔弱。就和她手里那个拿上战场不消片刻就会不复洁净的弽一样。她真的知道他要用弽做什么么?当套上那只弽,就代表他要端起弓箭,于百里外取天人的性命。
高杉接下了她郑重其事的礼物,看也不看被她刚刚收整行装时扔掉的那副。
却也在这个时候,他意识到,只要他走上前,就可以拤住毫无防备的青空。捏住那该死的、总是天鹅一样优雅的脖子。他可以立刻杀死她,就在别人都不知道她已经被玷污了之前。要是很早以前他就这样掐死了她,她就可以维持着完全干净的灵魂和身体,完完全全地……
属于他。
这个念头野草般蔓生到整个心脏,他忽然感觉世界重得不能承受。这一刻,仿佛抬起眼皮、睁开眼看着她,都比举起整个世界还要重。但他还是用力撑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