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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不信,莫干伞便又叫一碗面条给梁夏吃,梁夏半死不活,莫干伞好容易才灌进去半碗。梁夏这才睁开眼睛,仍是半死不活。
“是好的。”莫干伞说,“你看,没事。”
汉子不依:“我不踏实,你要不先回去吧,换个好的给我。而且这小孩太大了,我们想要两三岁的。”
莫干伞说:“那就算便宜些给你。”
汉子问:“便宜多少?”
“减三千吧。”
“减五千我就要!一口价!”
莫干伞垂头盘算了一会,表示同意。钱货两讫,梁夏还是不能走路,系在裤腰带上的法子是不能用了,汉子和莫干伞正在商议,梁夏看见饭桌上的烟灰缸里给客人用的打火机,悄悄攥在手里,挪到莫干伞的坎肩下点燃。
土布坎肩迅速起火,莫干伞跳起来,连在他裤带上的梁夏也被拖起来,坎肩烧光,绳子露出来,汉子忙不迭遮掩,连扯带拽松开俩人,饭店老板和服务员都跑来灭火,有拿桌布的有拿洗碗水的有拿衣服摔打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莫干伞的烧伤不是特别严重,但需要去医院,汉子付了面钱,俩人忽然记起那件最重要的事,然而此时——孩子不见了。
不过是三两分钟的事,料想跑不远。兵分两路,里外去追。饭店有前后侧门,车站四通八达,载客摩托和小电瓶车乌泱泱到处都是,俩人找了好几个钟头,一无所获。生意未成,莫干伞只得坐原来那趟车回去。
梁夏也在那辆车上。梁夏藏身之处是车顶的行李堆。他看着莫干伞上了车,生怕他爬上车顶翻查。好在莫干伞没那么做。梁夏心里做了很多准备,假如莫干伞爬上来逮住自己,自己应该怎样说才能让司机和乘客愿意帮忙,办法想了好几个,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发生这样可怕的事吧,梁夏忽然想到三朵节那些进香的信徒,于是不停地求三朵保佑,念了没几句,又想自己曾说过自己就是三朵,那么三朵一生气就不会保佑自己了,还是拜阿弥陀佛。汽车开进俱融市区,梁夏顺着车尾的铁梯爬下,跳到路面。
这里是电影院门口,很多人进出,可谁知道会不会从哪里冲出来一辆破摩托车呢?阿普奶奶住得比较远,而且就算去了也未必让自己进门。天又黑,他不想冒险。艾北家就在学校旁边,可是十有**艾校长是不会让自己进门的。他回想起仅仅半个月的读书生涯,王老师说过,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找警察叔叔。
梁夏说了许多好话,于是有个看电影的中年妇女同意带他到最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只有一个值班民警,梁夏的说法是,和奶奶吵架从家里跑出来了,天黑害怕,希望警察叔叔送自己回家。
小民警不能离开岗位,于是给梁夏出主意:“你在沙发上睡一夜吧,明天我交班以后就送你回去。”
梁夏本也无所谓去哪里,只要此地安全,不会被驱赶便好。小民警又说:“你肯定是和人打架,奶奶数落你,所以你跑了。你看你满脸都是血,腿也破了!”
小民警打开柜子拿出药箱放在桌上,又打了盆温水给梁夏清洗。脸洗干净了,开始上药,小民警皱起眉:“这肯定得上医院,你头上好几道口子,都开瓢了,指不定得破伤风。这里是烧伤吗?”
小民警托着梁夏的手腕查看伤口,手心有什么柔软火热的液体沉沉砸中,继而又是一颗。小民警把梁夏搂进怀里哄:“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
梁夏放声嚎啕。
这一哭不可收拾,半夜时梁夏筋疲力尽,鼻青脸肿地睡去。小民警拿自己的警服给他盖好,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梁夏的伤口让他很不放心,但现在这时候也找不到人顶班,看来只能等天亮送他上医院了。
梁夏睡不到片刻便醒,他还有些要事需要考虑。蹭到桌子前,先试探一下:“我饿了。”
小民警有方便面,拿茶缸给梁夏泡上。
“一会就能吃了。”小民警说。
梁夏拿指头在桌缝上抠,小民警的手也放在桌子上,指甲齐整,干干净净的,让梁夏好不羡慕。
“警察叔叔,”梁夏觉得这称呼很了不起,但其实把小民警喊老了,看样子他也就是大哥哥那种年纪。梁夏接着问:“你家远不远?”
“不远,我住集体宿舍。我是来实习的,老家在山东呢。”小民警说,“还不知道以后分在哪里。”
梁夏失望极了。本来,他觉得有那么点可能去这警察家里混饭,既然是集体宿舍,多半自己去不成了。但是很不甘心,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小民警把泡好的方便面递给梁夏,梁夏道谢,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小民警面前摊开的文件上有几个人的照片,于是歪头看。小民警索性将文件掉转过来对着他。
“看看吧,这都是在逃犯罪嫌疑人。你要是见到这些坏人,要赶紧告诉我们,这也是少先队员的光荣职责呀!”
梁夏当然认识,那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独一无二。
“你们大人怎么不找啊?”梁夏问。
小民警笑了:“通缉令刚下来没多久,这张照片费了好大劲才弄到呢。很快到处都会贴。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的,要不我也给你几张,你在你家附近也贴贴,群众的力量一向很重要。”
这些话梁夏没兴趣,他又问:“要是抓住,你有好处没?”
“有啊,我就立功了!提供线索的也立功了!”
“立功有啥好处没?”
“有荣誉呀!我将来分的单位可能也会比较好吧。”
梁夏很希望小民警能去好单位,他是好人。于是说:“我见过这个人。”
梁夏的手指停留在通缉令的第一张照片上。
小民警不是特别相信:“在哪里见的?什么时间?”
“就两天前,哪里……巷子里面。”
时间令小民警很兴奋,但后面那句话让他泄了气:“这人在边境一带出没很久了,我们也多次接到线索,他每次停留时间都非常短,好几次都是在我们排查到之前就已经转移了。”
梁夏闷头吃面。不能报答好人,他难过极了。
小民警又问:“巷子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吗?就是你能说出名字的东西?”
“火车站。不过巷子离火车站比较远。”
“没关系的。你仔细回忆一下,路边有什么有特征的建筑,人,或者物品,都可以。”
“嗯。火车站那里的杂货铺,那个杂货铺我能带你找到。然后就是一直往里开,开到头左拐,接下去,我就说不清了。”梁夏很愧疚,但小民警期待的眼神让他继续努力回忆,“有个女的,在骂小孩,是当地人,有人在门口炒菜,是蘑菇炒肉片,放了干辣椒。还有个女人在洗衣服,脸上有个红颜色胎记,提石恩和住的院子门口有个旧冰箱,上面画着两个穿短裤的光身子小孩。”
小民警迅速在纸上画出两个和梁夏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小孩,甚至连梁夏没说的竖起大拇指的动作都有:“是这个牌子吗?”
梁夏点头。
小民警探身取起桌上的电话,一边按键一边控制不住兴奋,在梁夏头顶重重一拍。梁夏的伤口因这一拍忽然发作厉痛,刹那间脑中轰轰作响,初遇阿普奶奶时,远方丽江奔流的涛声滚滚而来,天地暴雨如注,很冷很湿。
世界很孤单,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
路还有多远?
巷深处有户人家的收音机里正播京剧。落毛凤凰薛湘灵唱着“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后来梁夏成年以后曾看过张火丁的现场,才知道当年自己听到的是迟小秋版。张火丁版是唱作“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前情”和“七情”失之千里差若毫厘,说是“前情”,那就还有“后意”,可到了“七情昧尽”的份上,这日子也就过到了头。张火丁宽厚,迟小秋则凄楚。
也有人说,京剧咬字“前”和“七”本就很难区分,所以迟小秋和张火丁唱的是一回事。梁夏对京剧鲜有兴趣,所以也不想拿程砚秋的原版来考证这词儿究竟唱作什么。说到底,前情也罢,七情也罢,就最终结果来说,还不都得“泪湿衣襟”。何况当初小毛孩梁夏在迟小秋的哀歌中昏倒时,他确实是对前程意冷心灰的。
6 风花雪月
终年不融的雪山下面,连着深绿的草坡,坡下种植有玉米、油菜、马铃薯一些粮食。荞麦花盛放,俨然巨大的粉色锦缎,大麻和稻米像是阿普奶奶家的矮墙,密匝匝围住。太阳钻透叶端,在泥地和木头家具上涂出点点光斑,草虫偶尔鸣叫,惹得拴在阴凉处的马匹伸长脖子就着树干搔痒,搔得快乐,便长嘶起来。
俱融一小新学年的开学典礼那天,梁夏出院了。熬过败血症的高烧和昏迷,他的全身依然没有消肿,头部和胳膊上的纱布把他缠裹得好似阿里巴巴。因为肿,鼻梁都显得歪斜,眼睛成了两条缝,难看且狼狈。但梁夏不在乎。他不想错过开学典礼。
提石恩和等人被抓,连带揪出整个团伙,除贩卖人口之外还牵涉盗运枪支毒品。艾校长第一时间从小舅子那里得知消息,于是拖上阿普奶奶同去探病,并预先嘱咐她不要当着外人提以前的事。
市局张处长和俱融一小艾校长带着鲜花水果慰问的过程,省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做了现场直播,在艾校长的撺掇下,阿普奶奶磕磕巴巴地代表梁夏表示感谢。晕晕乎乎的梁夏只记住两件事:一是小民警被分到昆明;二是自己白得五千元奖金。
五千元巨款极实在。他又可以在俱融一小念书了。并且艾校长也说服阿普奶奶正式收养被媒体赞誉为“英雄少年”的梁夏。
操场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穿着整齐校服的全体学生在艾校长指挥下唱:“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全校少先队员按中队组成方阵,阵中央留一块正方形空地,左、中、右三面由各中队的队伍组成,每个中队队前有一位高举队旗的旗手和两名护旗队员。正前方是主席台,校领导们站在那里。
梁夏也是旗手之一。他努力把队旗举得高高的,心中充满骄傲。
主席台上,艾校长身边有一个陌生男孩。艾校长对着话筒宣布:请各中队长向少先队大队主席苏杭同学报告实到人数。
这个名字梁夏记得。上学期就是这名字取代自己成为年级第一。
下一项议程是“出旗”。各中队旗手都将队旗向前倾斜一定角度后举定,全体队员举手行队礼,大队旗手在两位护旗手的陪同下,沿顺时针方向绕全场一周。
苏杭带领全体少先队员举起右手,宣读:“准备着,为实现**理想而奋斗!”
全体队员振臂高呼:“时刻准备着!”
玉龙雪山在九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雪山万丈光芒与红旗下苏杭的面容交相辉映,梁夏从肿得极狭小的视线看着那个神的孩子。
苏杭发言。没用讲稿,字正腔圆:“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队旗上的星星火炬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梁夏第一次听见活人说出如此标准的普通话。苏杭的声音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在演讲时因拿捏不准显得刺耳,他的声音很从容,甚至柔和。
艾北身边的护旗手是宋般若。他们就站在梁夏对面,宋般若看着纱布堆中间的梁夏想笑又不敢笑出来。这是梁夏第二次见到宋般若。他两次出现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可宋般若的目光自从苏杭出现后就再没转回到梁夏身上。
不仅宋般若,全校学生的目光都在膜拜苏杭。
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梁夏依然和艾北同桌。王老师发完新课本,艾校长带着苏杭进来了。梁夏立刻想到宋般若身边的空位。那也是全班唯一的空位。
王老师说:“苏杭坐宋般若旁边吧,要多帮助宋般若呀,她数学不大好。”
宋般若往旁边让了一点,有些忸怩的对苏杭笑笑,苏杭也对她笑了一下。梁夏懒得看他们,对艾北说:“你有没有不要的画报?送我几张包书。”
艾北说“有啊”,羡慕的口气说:“苏杭居然把宋般若比下去了!”
“一男一女有什么好比的。”梁夏翻开语文书,新课文中的生僻字更多了,情况很严重。
艾北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是一副扶危济困的大侠表情:“我帮你补习!放心吧!只要你肯用功就没问题。”
没有半个月非生即死的紧箍咒,梁夏尽力地开始从头学。从b、p、m、f,到加法口诀,夜夜熬到近天亮才睡。